春瑛忙起身去找門,魏婆早已先一步把院門開啟了,正探頭往外看,卻嚇了一跳:“你們是什麼人哪?聚在我家門前做什麼?!”
春瑛與胡飛先後走過去,驚訝地看到門外站著一大堆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看起來都衣衫破舊、面有菜色。忽地一陣嬰兒哭聲傳來,她放眼望去,發現那是阿繁,懷裡抱著嬰兒,正用帕子掩著嘴嚶嚶哭著。
一個年紀約摸五十多歲的男人顫抖著走上來道:“二少爺……求你救救我們吧!”說罷還跪倒在地,一堆人也紛紛跟著跪倒。
春瑛嚇了一跳,魏婆更是手足無措:“你們這是做什麼呀!唉……”她們齊齊回頭看胡飛,後者的臉色已是一片鐵青。
看著跪倒在門前的一大幫人,胡飛悶聲問道:“你們來這裡做什麼?!”頓了頓,有些了悟,便冷笑一聲:“一定是你們大少爺派你們來到吧?怎麼?他又想玩什麼花樣?”
那老僕顫悠悠地抬著頭,老淚縱橫:“二少爺……您這麼說,老奴越發沒臉見人了!我們都是從前侍候了老爺多年的人,也有跟在姨奶奶身邊的,自打您離了胡家,我們便吃盡了苦頭……大少爺把我們趕到莊上不說,年紀小的孩子們,但凡模樣兒齊整些的,有力氣的,都被拉到人市上賣了……我們一把年紀,還要骨肉分離……這都是報應!二少爺,老奴對不起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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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聲大哭起來,後面那些人聞言,也哭得很傷心。其中一個跪在角落裡的婦人,艱難地手腳並用,爬到門前的臺階下,小心抬頭望一眼胡飛,含淚道:“小飛哥……當日是奶孃對不住你……”
胡飛吃了一驚,忙將她扶起來,拿袖子替她擦了擦臉上的汙跡,臉色也有些發白:“奶孃?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已經回你兒子家去了麼?!”
從跪倒的人群裡擠出一個後生,縮頭縮腦地彎腰走過來,小聲道:“大少爺生氣了,把我們租的地都收了回去,全家人實在找不到別的營生……”
胡飛這才想起來,他的奶孃,其實原本是胡家莊上的佃農,並不是家生奴僕出身。他原本也恨過奶孃在他母子遭逢大難時袖手旁觀,卻沒想到連娘也沒能逃過兄長的魔爪。
他苦笑道:“我如今卻沒法為奶孃做什麼了……奶孃若有體已,便買兩畝薄田度日吧,我想這應該不成問題吧?”佃農不是家生子,就算沒了田地,或是租別家的地,或是做小生意,都不成問題,他記得奶孃家境並不算太差。
奶孃卻傷心地哭起來:“我的小飛哥,難為你到如今還想著奶孃,可是……”她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但終究還是說了實話:“我們一家四口,連我兒子媳婦和孫子……如今都賣進胡家了……”她兒子小聲補上一句:“實在是沒法子,我爹生前治病欠了很多銀子……”
胡飛臉色變了變,嘆了口氣,輕輕鬆開扶住奶孃的手,淡淡地道:“既然奶孃一家都有了營生,還來找我做什麼?實話說,若是你們沒賣進胡家,我興許還能給兄弟夫妻倆找個差事,但如今……我對你們一點用處都沒有!”
奶孃滿面羞愧地伏在兒子懷裡哭,她兒子也一臉難色,似乎不知該怎麼開口。先前那老僕便道:“二少爺,是大少爺命人將我們找回來,說是……要我們求您離開京城……別在京城裡做生意了……他說我們是幾十年的老人,您又一向敬重我們……所以要借我們這幫人的老臉……”他頓了頓,便慚愧得說不出話來。
而胡飛那邊,已經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了:“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何曾礙著他什麼?!我老老實實地過日子,不過是收些尋常脂粉首飾轉手賣出去,賺的銀子跟他沒法比!他連這樣也容不得麼?他當自己是什麼?滿京城裡做這一行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人,他何必跟我一個人作對?!”罵完了,他看向那老僕,又望了望奶孃,似乎很是失望:“你們為什麼要聽他的?他對你們這般刻薄,你們為什麼還要……難道我爹孃生前對你們的好處,你們都忘了?果然……人走茶涼,就算是家生奴僕,也沒有一輩子忠於主人的道理……”
“二少爺!”那老僕抬起袖子掩面,伏身哭道,“老奴何嘗不知道忠主的道理?當日原是我們豬油蒙了心!後來也知道後悔了……原本想著,就算下半輩子在莊上過清苦日子,也就認了,這原是我們的報應。可誰成想大少爺還不肯放過我們……他說,若我們不能求得您答應離京,便要將我們全數賣到瓦喇和清國去!我們幾個年紀大了,已經熬不了多久,早死早投胎,便也罷了,可孩子們還年輕,叫他們背井離鄉的,把命送在那種天寒地凍的地方,叫我們如何忍心?只得厚著臉皮來求您……”
胡飛咬咬牙,扭過頭去:“我已經一讓再讓,他也未免太過分了!我好不容易掙了點錢,正想做點事業,若是這一走,全部根基便毀於一旦!你們還是回去吧。我爹孃在時,你們在胡家位高權重,又受了他們恩典,私底下沒少得過好處,可我爹當日死得不明不白,有誰替他問過一句?!娘和我當日被趕出來時,有誰幫我們說過一句好話?我娘想要收拾些衣裳首飾,你們有誰應了她一聲?她死得那般淒涼,你們有誰來拜祭過她,上過一柱香?!你們為了自己私利,對我們母子絕情至此,如今又要為了私利,想要逼我走麼?休想!”
他轉身踏入門坎,雙手大力將門合上,又上了閂,便沉著臉回自己的小院去了。春瑛與魏婆對視一眼,猶豫著該怎麼辦。
門外傳來哽咽的哭聲,漸漸地大起來,又有人拍門板的聲音:“小飛哥,小飛哥……就當看在我奶大了你的情分上……你可憐可憐你兄弟吧……他才滿十八歲,怎能到那種野蠻人的地方去吃苦?你自小便又聰明又能幹,就算離了京城,也能過得很好……”
“二少爺,都是我們的錯,可孩子無辜,求您饒了他們吧……”
“二少爺,你還記得小時候麼?我們還在一起玩過來著……我給你做過一個漂亮的陀螺……”
“二少爺,我是茶房的老於,您最愛喝我泡的茶了……”
“二少爺,求你了,大少爺不會放過我們的……我們家的鋪子也被他逼得快要關門了,可憐我閨女才滿月……”這是阿繁的聲音,伴隨著一陣響亮的嬰兒嚎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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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瑛皺了皺眉,怎麼連阿繁也牽涉在裡頭了?她明明已經嫁了人,不再是胡家的家生子了呀?她走近胡飛身邊,小聲問:“你大哥這回似乎學乖了?不逼你,改逼跟你親近的人?”
胡飛冷笑:“他們也算是跟我親近的人?!”瞥了一眼門外,索性堵住耳朵:“別管他們!等他們累了,自然就會走了。我倒要叫他們也嚐嚐,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滋味!”
春瑛心知胡飛定是想起了從前受到的委屈與傷痛,也不好勸他什麼,只得叫他多寬心。胡飛哼哼兩聲,便看起了賬本,彷彿聽不到門外的擾攘似的。
但有些聲音不是他不想聽,便聽不見的。那一幫舊僕堵在門前,無論誰出門都要撲上來哭求一番,胡飛想要出門做生意都不成了,連慕名上門來的客人,也都被這番景象嚇跑。魏公魏婆的日常生活也受了影響,不得不緊閉前門,晚上連覺都睡不好。
他們住的這座宅子,平時使用的只有前院,大宅後頭倒還有個後門。魏婆只能從那後門進出,買些米菜油鹽,方才沒斷了炊。但她在街上轉了一圈,便聽回來不少小道訊息。胡家舊僕日夜在她家門前哭鬧的事,似乎已經傳出去了。
有人說那是胡飛的窮親戚前來投靠,胡飛卻不肯接待;有人說那是上門討債的,才出口便被人駁回去了;有人說是胡飛在外頭不小心打傷打死了人,苦主上門要說法的;最靠譜的一個猜測,便是胡飛從前富貴時的舊僕,聽說他發了財,便上門來投靠,胡飛卻不肯收留。
還有個街坊勸魏婆:“您老回去勸小飛哥幾句吧,收留幾個人有什麼難的?管兩頓飯,便打發他們出去找活!別擋在門外了,這天雖暖和,夜裡的風卻冷,他們這一群人,老的老,弱的弱,還有女人和孩子,聽說還有個剛滿月的?可憐見的,別凍病了才好!要為自己積德呀!”
魏婆回來把話一說,春瑛的臉色都變了。她這幾天被堵得沒法回家,心情本就不好,照街坊們的說法,胡飛的名聲都毀得差不多了!這些人的確可憐,可誰也沒讓他們跪在門前幾天不走呀?這不是苦肉計嗎?太過分了,這裡頭的老人孩子要是真的生了病,是不是要算到胡飛頭上?!也許還要拉上魏公魏婆和她?!
她氣沖沖地去找胡飛:“不能再這樣放任不管了!再怎麼說,魏公魏婆可沒對不起他們,現在卻害得魏婆在外頭聽人閒話!”
胡飛沉下臉,起身走出去,拉開院門,原本攤坐在牆跟有氣無力地“哭喊”著的人們立刻翻身起來,重新跪倒在臺階下,為首的已換了個人,原本的老僕早已累得只能在一旁哼哼了。
那人哭道:“二少爺,求您可憐可憐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