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帶著還算愉快的心情,提著掃帚大大方方地往花園的方向走,根本沒留意到身後一干小丫頭們的同情目光——她們認為她定是因為某些緣故惹惱了三少爺,才會被罰去幹這麼個苦差事的。
春瑛走近竹夢山居,隔了還有幾十米遠,便看到三清坐在竹林中石塊上,一下一下地削著一根三尺來長的木棍,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麼的。她現在已經不怕他了,朝他招招手:“三清,好久不見啦!”三清抬頭咧了咧嘴,伸手指了指屋子方向,便又低下頭繼續削。春瑛也不在意,笑著往屋內走去。
周念正倚在書架邊翻書,聽到腳步聲,回頭一看,便微微一笑:“來了?我原本還以為攸哥兒會再晾你幾日。”
春瑛驚訝地張大了嘴,控訴地大叫:“念少爺,原來你知道?!”
周念忍不住低頭悶笑兩聲,才抬頭道:“他不過是小孩兒心性,你就別怪他了。”他放下書本,走近春瑛,“原本攸哥兒是打算調一個得力的大丫頭過來的,我勸他別驚動太多人,還是仍叫你來。仔細想想,似乎有些委屈了你,大冷天的,還要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來幹雜活。”
“才不是呢!”春瑛忙道,“我喜歡待在這裡!浣花軒裡雖然暖知,可是……”她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卻叫人心裡冷……”
周念淡淡一笑,視線轉向書架:“其實我這裡也沒什麼要緊活,平日裡三清打掃得還算乾淨,你就不必再掃了,倒是這幾個架子的書需要重新整理,幾個箱裡的書也要揀一揀,挑幾本我想看的放出來。再來,還有上頭的翠山小築,已經拋荒許久了,要略為清掃一下,好圓了攸哥兒的藉口。這事倒不急,等天氣暖和些再說。”
春瑛應了,走到書架邊打量幾眼,見上頭多是詩詞歌賦和經史子集什麼的,旁邊開啟的箱子裡,倒放了不少《大明律集解附例》之類的書,其中最上面有一本是熟悉的藍色封面,正是《大統歷》,已經非常陳舊了,有許多摺痕,似乎被主人經常翻看。
周念見春瑛盯著書看,便解釋說:“我前些年心情鬱結,唯有在詩詞上尋些慰籍,如今眼見前程有望,便打算收拾心情,重新拾起律法時憲。我已經虧欠侯爺許多了,怎好看著他在外奔波,我卻躲在府裡享清閒?總得出一把力,將來到了泉下,也不至於沒臉見父母祖宗。”他頓了頓,忽然了悟:“對了,你認得字,是不是?能認得全麼?”
春瑛忙道:“認得一些,還有好些字不認得。”她隨便掃視一眼,匆匆挑中一本書:“這本是叫《天工開物》吧?我聽說是很有用的書。”
周念哂然一笑:“那是攸哥兒拿來給我消遣的,的確有些意思。”他從箱裡挑了兩本書出來,忽然有了個主意:“對了,你既認得幾個字,就幫我整理書本吧!書的數量實在不少,若我另有事要忙,就只得靠你了。有什麼字不認得,只管來問我,我教給你。”
春瑛眼珠子一轉,微微有些喜意:“你要教我認字?”
“只要你不是太笨。”周念背了手笑道:“我可是個極嚴厲的先生。”
“那好啊,就請先生好好教導我!”春瑛笑著回應,心裡更是歡喜,有了這麼個幌子,她就再不用擔心會露陷了!上回周念說了什麼來著?認字的丫環可以在書房侍候?那可比掃地擦走廊看爐子洗菜要舒服體面多了!
兩人當即就忙活起來。春瑛歡歡喜喜地將書架上的詩集搬下來,再把律法書一本一本按周唸的指示放上架子,偶然問幾個字,再順道請教一下相關的典故,十足一個小學生的模樣。
周念雖然驚訝於春瑛認得的那“幾個字”數量之多,以及她學習的速度之快,但心裡還是非常歡喜的。三清訥言,又不識字,平時與之交談,甚是無趣,若不是有李攸時不時來陪伴,他也許早就不開口了。如今來的這個小春瑛,心思純善,又識字,還聰明好學,說起話來也有意思多了,也許……他以後的日子會充實許多。想想他有多久沒這麼快樂過了?
低頭揀了幾本書,他的動作漸漸慢下來,似乎在思考些什麼。春瑛回手接了個空,有些奇怪,便問:“念少爺,你怎麼了?”
過了一會兒,周念才道:“春瑛,我如今還看不到自己的前程,一身榮辱,皆是倚仗侯爺,因此不敢說什麼大話。但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一直以來,都是真心敬我,即使知道我是官奴之身,態度也沒有一絲改變,我認得的人裡,也就只有你是這樣。”
春瑛有些詫異,不明白他怎麼忽然提起了這些事。她還真沒覺得官奴有什麼不一樣,周念還是那個周念,他既沒有彎下腰幹粗活,也沒有露出一絲自卑的神態,他是官奴還是官家少爺,有什麼差別嗎?
“我是個恩怨分明之人,別人待我好,我自然敬人一分。侯爺對我有再生之恩,我即使粉身碎骨也無法報答。但我知道,若我繼續潛居此處,終一生也無報答他恩情的機會!不管是為了父母親人,還是為了侯爺和攸哥兒,我也該振作起來。哪怕只有一分一毫的可能,也要跟仇人爭一爭!”周念站起身,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春瑛,你的這份敬意,我會記在心底。將來若能有出頭那日……”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看向春瑛的眼裡,又添了幾分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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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一個家生丫頭,都那麼積極地識字,想必也是為了將來能出人頭地吧?走這樣的正道,要比討乖賣好艱難多了,可春瑛寧可這麼做,足可見其心性正直。
枉自己還自詡是書香翰林之後,自幼飽讀詩書,竟然因一點小挫,便頹廢至此,哪裡配稱周家的兒子?!眼見亡父平反有望,再不振作,他就要看不起自己了!
春瑛看著他,忽然想到,周念家裡有希望平反了,他的話是指,他會為了一雪父親的冤情出力吧?他從世家公子一朝淪落為官奴,怎麼會甘心呢?當然要拼一把,為自己爭取自由了!
想想自己,不也是忽然成為了家生奴婢,正為自由而奮鬥嗎?春瑛忽然對周念產生了一種同伴意識,忍不住握起拳,用力一點頭:“念少爺,我們一起加油吧!”
周念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不明白“加油”是什麼意思,但從春瑛的臉上,倒是猜到了幾分,也露出了微笑,點了點頭:“好,加油!”
兩人握拳碰了一記,遂相視而笑,都覺得在這寒冷的季節裡,屋內卻瀰漫著溫暖的氣息。
三月,春暖花開。
春瑛穿著新作的嫩柳綠色粗絹衣裙,腳步輕快地走在小路上。她一手提著籃子,一手抱著才摘下來的一束鮮花,嘴裡輕鬆地哼著歌兒。
有兩個丫頭迎面走來,春瑛認得她們是太太屋裡的人,忙停下來站到路邊,低頭讓她們先過去。其中一個似乎是叫玉蘭的,特地打量了她一眼,和氣地問:“你不是浣花軒的春兒嗎?怎麼在這裡?”另一個卻是太太跟前得力的丁香,態度就沒那麼親切了:“這是哪裡摘的花?你不知道園子裡的花草一概不許私採嗎?!”
春瑛心裡有些不以為然,管園子的人自然是這麼說的,但哪個丫頭沒有摘過?那些照顧花草的婆子,哪裡敢對大丫頭們做什麼?太太屋裡的小丫頭,每天糟蹋的花草也不少了。她瞥了一眼丁香頭上戴的鮮花,淡淡地道:“我這不是摘了自己戴的,原是三少爺說了,近日要到竹夢山居里坐坐,叫我好生收拾收拾,可那裡的擺設都舊得很,只怕三少爺看了嫌棄,我便想著,摘幾枝花兒,或許還有點野趣。丁香姐姐,我這可不是私採。”
丁香一噎,無話可說了,只是臉色不太好看,玉蘭便笑著推她一把,又對春瑛道:“她不過是在說笑,你去忙吧。”春瑛衝她笑笑,行了個禮,便繞過她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