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語氣是微涼的潮溼,他溫柔道:“伊蘭,你陪伴朕這麼多年,便是已是給朕最大的回報,朕哪還敢再奢望其他。好了,趁著此刻夜風不大,咱們再次將這盞天燈放飛吧,畢竟朕擔心它這次飄走後,便也尋不回,夠不著了。”
伊蘭嫻嫻地點了點頭後,便小心地藉著桌几上燭火的點燃天燈,然後迎著一縷輕拂春柳的風兒,將其送向那浩瀚無垠的夜空。就在那鏡月壽蘭圖天燈凌至半空時,園內的亭臺樓榭竟也騰起了許多色彩繽紛的天燈,而且各岸的碼頭亦飄出數以百計的紅蓮狀河燈,霎時間,長春園上空宛如被鴻星織出了奪目殘霞,水法臺波面彷彿被夏蓮拼湊出了嫋娜荷塘。
伊蘭驚訝地望著皇帝為她籌備的這浪漫而又溫情的美景,心底不由一陣酸楚,她感動涕零地捂住杏面默聲垂淚,哭到情動時,那雀屏似的目睫都沾滿了珍珠般的淚漣,皇帝將伊蘭摟進懷中,輕呢地替她擦拭那漸花的脂粉。
就在兩人慾要接吻纏綿時,成諤卻端著兩樽盛滿酒水的翡翠杯走了進來,伊蘭心思細膩,旋即用倏然冷下的目光同成諤對視一眼,豈料他立馬便驚惶不安地垂下了腦袋,這一反常的舉動登時點醒了本就心揣疑雲的伊蘭,她依偎著皇帝,楚楚地說道:“今宵能見得此般景緻,倚得夫君胸懷,臣妾便是此刻去了,也絲毫不會留下任何遺憾。”
伊蘭這話似乎有些暗暗挑破的意思,皇帝聽了,不禁心虛的渾身寒戰,牙齦哆嗦,他緩緩地鬆開伊蘭,硬著頭皮道:“這好端端的,幹嘛說這樣的沮喪話?”
伊蘭用著極為溫婉的聲線道:“皇上,這會子可是該飲酒了?”
皇帝只覺得後背騰起了一陣寒意,他慢慢地轉過身,望向有些不知所措的成諤。
成諤尷尬地笑道:“哈哈,所謂正月飲屠蘇,端午飲雄黃,今日正值十一,皇上和皇后娘娘理當小飲屠蘇酒助興,皇上,請您先飲一盞?”
皇帝面色鐵青,整個人愣的如同一座失去感知的雕像,成諤見他心神不對,便試探著呼道:“皇上,皇上?皇上,您可要飲酒?”
皇帝狼狽地回過神來後,躊躇著道:“好,那就飲上一盞討個好意頭。”
看著皇帝喝下屠蘇,伊蘭旋即抹去腮邊的淚,走上前端起右手邊的那杯酒:“皇上既飲之,臣妾自當相隨。”
皇帝見她要飲,當即激動地抓住她的胳膊:“等等,先別喝!”
成諤發覺皇帝動了惻隱之心,趕忙壓低了嗓音提醒道:“皇上,方才壽康宮的人來報,說太后想要見見皇后娘娘,奴才覺得要不明一早兒,您就攜著娘娘去她老人家那請安?”
皇帝一聽到“太后”兩個字,便無奈地將手沿著伊蘭的小臂滑落下去,伊蘭見皇帝放棄,便坦然地報以一瞬帶有傷感的嬌笑。手起杯空,就這樣,這盞蘊有鶴頂紅的屠蘇酒便被伊蘭一飲而盡。
毒發甚快,還未等皇帝緩過神來,這邊伊蘭便已覺得腸胃如烈火灼燒,喉頭鼻腔滿是重鉛的味道,她無力地癱倒在皇帝的懷裡,痛苦地閉著眼睛輕哼呻吟。
皇帝見自己心愛的女人變得這般,心裡簡直崩潰到極點,他撕心裂肺地驚呼道:“成諤,快去宣太醫!朕實在不忍看著皇后這樣死去!”
成諤跪下道:“皇上,為了您安危,請恕奴才不能奉旨!”
皇帝淚眼朦朧地怒指成諤:“你……”
伊蘭強忍著疼痛勸道:“皇上,成公公是忠僕,您不要為了該死的臣妾而降罪他。”
皇帝痛心疾首地凝著臉色蒼白的伊蘭:“你怎會如此沉著,難道說你一早便知道這酒有問題?既是知道有問題,你為何還要喝下它!”
伊蘭無力地苦笑道:“臣妾知道以皇上的心意,是絕不可能捨得讓我死的,而你之所以會這麼做,定然是受到了某種脅迫,所以臣妾為了不讓您為難,便只得自飲毒酒,獻出性命。”
皇帝眼裡的內疚宛如春水之上的厚厚碎冰:“伊蘭,對不起,是朕沒用,朕保不了你!”
伊蘭的唇角開始滲出鮮血,她痛苦的咳嗽了兩聲,道:“皇上,臣妾一生害人無數,死不足惜,今日能夠歿在您的懷裡,也算是上天賜予臣妾最寬大的結局了,只是這個結局雖好,但卻苦了我那對可憐的兒女要早年喪母!皇上,你能否答應臣妾幾個請求?”
皇帝拭掉濁淚,柔聲道:“你說。”
此時的伊蘭已經開始氣促話喘,她緊緊地揪住皇帝衣袍,道:“壽安已……已值適婚的年紀,臣妾認為應……應將她下嫁蒙古藩王,這樣既可以為皇上創……創造姻親紐帶,又也可以給……給朝廷通風報信。至於奕詝,臣妾只求皇上能夠保全他的……他的太子之位,畢竟眼下靜貴妃背……背倚蒙古,勢頭正甚,朝臣們很可能會以臣妾失德為由,擁戴奕欣為儲君。”
皇帝的聲音震顫到綿軟:“你放心,奕詝的位置絕不會受到任何威脅,哪怕是群臣逼宮於朕,他也仍是我大清的太子!”
伊蘭緊蹙的青黛開始變得鬆弛,有神的鳳瞳也褪去了神韻,她強吊著最後一息道:“有……有皇上這句話,臣妾就……就能放心的去了,月出雲兮圓復缺,君沒雲兮音絕,雲念君兮訴蒸煙,君念餘兮刻飛雪,皇上,珍重。”
伴隨著皇帝悽入肝脾的哭聲,那盞鏡月壽蘭圖天燈又如那年中秋一般降於兩峰插雲的亭頂,不過這一次它再沒有被揀回的必要了。
公元道光二十年1840)正月十一日醜初三刻,孝全成皇后鈕鈷祿·伊蘭崩,年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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