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爺子將興奮的老妻勸去休息之後,揹著手獨個兒進了書房。他慢慢地往圈椅上坐下,然後陷入了沉思。
魏老爺子不知道家裡面方才有沒有人留心到魏陽在謝家鋪子做賬房這件事上。他對魏陽的話倒談不上不信,但是出於直覺,他覺得只能相信一半。
當年他在江家被抄家之後是偷偷帶了人去看過的,府上一片狼藉,地上屍體橫陳,泥地和磚縫裡頭都滲著紅色的鮮血。在這樣的情況下,魏陽必不會很好。難道撿了他的人就不會心生懷疑?再退一步想想,便是撿了人,又真能將養著一個瘸腿的幾近廢人,與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十幾年?
看魏陽身上的穿戴,並無不妥,毫無出格的地方,就像一個普通的賬房先生。可越是尋常,就越是讓魏老爺子覺得內有蹊蹺。
魏老爺子不信這世上還有這樣的“好心人”。養了魏陽十數年,還替他醫治傷腿,進而將魏陽培養成一個不輸世家大族的公子。身在其中,魏老爺子心裡明白,要養成這麼一個公子,需要花多大的心血。
最要緊的是,魏陽在方才說話的時候,無意中透出來了一句。那句話魏老爺子很熟悉,昔年他與江太傅對酌時曾提及過。那句話,後來被江太傅寫進了自己那本學庸論語中,做了批註。
當時的魏陽,不過總角年紀,斷無可能知道的。
魏老爺子把身子往椅背上靠。用了許多年的木椅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驀地,魏老爺子的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來。
這世間還有誰,能將魏陽救下,還搶出了一部分江太傅的書呢。
答案不必明言,心頭自亮。
魏老爺子覺得堵在心裡的那些火氣都沒了。只要那位還惦記著江家,他就不愁扳不倒白相。
不過這些都還只是自己的猜想,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以前,魏老爺子是不會輕易將這些告訴別人的。即便是自己的家人也不例外。
謝涼晴與母親哭了一遭之後,喚來下人們打水洗漱。母女重新換了一身衣裳後,魏氏便道:“你今日且回去謝家,病著的那個到底是你祖父。”
即便謝涼晴跟著和離的魏氏一起回了魏家,但侍疾祖父卻是天經地義的。這也是讓魏氏煩惱的地方,只要孩子還在,她和謝平知之間就永遠有著割不斷的聯絡。打那日和離後,謝平知沒少想法子見她。
謝平知的目的魏氏心裡很清楚,便是抱著希望兩人複合的念頭。但那日魏氏親眼見著昔日的枕邊之人慾害死親子,再也信不得他了。反正人是進不了魏家大門的,而自己縱是出了門,也不擔心會叫謝平知給堵著了——魏老夫人便是擔心這點,所以都會叫了僕婦丫鬟們簇擁著,謝平知也不是那等有空閒的紈絝,總要上衙門去辦公的。
魏氏如今心裡只怕心軟的謝涼晴被說動了。
謝涼晴收拾了東西,同祖父母和魏氏道了別,就上馬車往謝家的方向去了。一路上她都忐忑不定,生怕會在謝家遇上謝平知。
在與謝平知相處的十幾年光陰之中,謝涼晴自認對這位生身之父並不十分了解。原在出嫁前,若說謝涼晴對父親還有些孺慕之意,那麼當日見著雙目赤紅手捏長繩要將自己勒死,同索命鬼怪一般的男人,那一絲情誼就隨風而散了。
謝涼晴與母親一樣,如今也不想見謝平知。在魏家的時候,她也有聽僕婦們閒聊,提起這位魏家的前姑爺上門被驅趕的事。得知父親的狼狽,謝涼晴心裡竟生出了一種快意。
但很快,謝涼晴就暗自責備自己不該存有這樣的心思。謝平知縱做錯了事,但她身為女兒,卻不應這般落井下石。可心裡卻有另一種聲音,告訴她,便是聖人也說過小受大走之類的話,難道父親錯了,生該她受了不曾?誰的命不是命呢?合該她就應聽父親的話去死了?
謝涼晴緊緊地握住了拳頭,她一點都不想死。
提心吊膽地到了謝家,在僕婦們滿面笑容卻又顯得有些疏離客氣的逢迎下,謝涼晴到了謝參知的床前。
屋子裡一股子的藥味,屋外廊下,自有小廝在熬著藥。
謝涼晴跨過門檻,在見到謝涼螢的那一刻,心裡頓時鬆了一口氣。她知道按謝平知的性子,斷不可能在發生了那等事之後,與謝涼螢同處一室的。環視一圈之後,發現謝平知果真不在,心裡越發舒坦了許多,彷彿有一種成功逃避了什麼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