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人群依舊熙攘,室內,暗花床帳遮蔽起一方靜謐昏暗,隱約可見被褥間安靜躺著的人影側顏輪廓,但從外不能窺見,荷官輕手輕腳凝神仔細聽了聽,見呼吸平穩,略放下了心,小心翼翼退開下樓去,繼續親自盯著爐火上還正在燉的湯。
他離去後不多時,房中有了動靜,蒼白修長的手心不在焉撩開帳子,倫珠眉間壓著淡淡不耐坐起,側眸看香架上三足香爐仍嫋嫋地升著淺淺藥香,目光漸沉。
這安神的香染了整整一夜,效果微乎其微,斷斷續續地睡,也不過只兩個時辰罷了。
梅子青的釉色微微折出人影經過,倫珠隨意取了桌上冷茶倒一杯飲著,踱到窗邊抵開窗子往外瞥去。
昨日種種痕跡皆已消失不見,看來有人的動作比他想象中還要再迅速一些。
他心下覺得無趣,漫不經心將茶杯擱在窗邊,回身揉著眉心往美人榻旁處走去,半路停住步子,想了想,掀開香爐的蓋子動作生疏地用金釵挑出焚剩下的一小塊香餅碾滅。
等荷官捧著湯盅過來時,看見架子上那個瑪瑙桃花式託碗裡可憐兮兮地躺著半截已看不出原本模樣的香餅,一愣,無奈又覺好笑,雖不知這慣用的香料今日哪裡惹到了他,但還是暗暗記在心裡,匣子裡剩下的這些是不能再用了。
倫珠未睡著,懶懶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換了個姿勢靠在枕上,道,“拿走罷,吃不下去。”
“哎,”荷官不著痕跡打量他的神色,看出來他當真是沒有胃口,並不強求,輕聲問他有沒有想用的點心。
倫珠閉著眼指了指茶壺。
荷官忙不迭下去沏茶。
安神的藥香緩緩散去,頸下艾枕清淡的氣味倒是明顯了起來,催人昏昏沉沉地闔了眼簾。
耳邊似是被溫水隔絕外面聲響,倫珠眉頭漸展,指尖纏了枕上的細真珠流蘇睡意繾綣,荷官捧茶上來見此情景不由得欣慰一笑,有條不紊地整理茶墊茶盤,將房中紗幔放下,出門特意吩咐兩個小荷官注意些,勿要令雜人雜事吵著樓上。
另一側街上,凌肖神色淡淡避開經過行人,自然垂下的手習慣性地微微擋住腰側,肩上溼痕將幹未乾,所幸他身著深色看不明顯,走著走著忽然頓住,抬眸,長睫也似沾了水汽,眼底漆黑幽深一片。
迎面緩緩駛來的馬車走在街道正中,車簷下流蘇搖曳,車廂外壁精美鏤花和四角墜有的金鈴香丸無一不昭示車內主人身份之不凡。
凌肖稍作停頓,隨人群一同靠往兩側。
前路恰有攤鋪作堵,湯粥的滾沸灌入耳中,蒸籠中散出的熱氣裹著各色早點的香味猛地將整個人籠罩其內,引得他不著痕跡皺眉,略一側臉避開。
馬車卻穩穩當當停在他面前。
撩開窗簾的手隱約只露出三指,金嵌松石指環在日光下泛著粼粼的光,面板白皙指甲修剪得當,除了骨節稍微大些,猛然一看竟與女子的纖纖玉手別無二致。
腦海中飛速浮現一個人名,凌肖皺了皺眉,餘光掃過街頭巷尾,雖未察覺有異,但仍是出於本能地覺得哪裡不對。
金絲流蘇搖晃,撩開的簾後露出一張眉眼稠麗的臉。
萬丘山微微歪頭,目光定在人群中冷麵俊俏郎君身上,意味深長勾唇,眼尾那抹揮之不去的淺紅也似乎跟著上挑,莫名親暱地笑道,“凌大人,真巧,居然能這時候遇見你。”
凌肖掩去眼底不耐,沒那個閒心去揣摩他這句話是否在與自己使絆子設陷阱,只冷冷地嗯了聲,便側身繞過旁邊鍋爐欲抽身離開。
萬丘山笑眯眯地看著他的動作,一手搭在窗欞上身子前傾輕輕趴在窗邊,耳後的金鑲寶石墜子滑落下來砸在手背上,不以為意低瞥一眼,懶洋洋打趣道,“看上去凌大人是有要緊事要做啊……呵,忙的連和本官寒暄幾句的工夫都沒有。”
“——當真是能者多勞。”
凌肖已掠過馬車,聞言,頓住步子停了一瞬,面無表情轉身與其對視,語氣淡淡道,“萬大人與南衙交往甚少,今日偶遇,不知有何指教?”
萬丘山哎呀一聲,狀似驚訝地眨眨眼,夾著無辜笑意道,“指教哪兒敢談得上,大家都是給皇家辦事的人,本官與凌大人有緣,這不是今兒見著了,想著問候一聲麼。”
凌肖眼底又漫過一層陰鬱,垂眸像是思索一瞬,抬眼看他。
“萬大人才是日理萬機,看今日出行收拾齊整,侍從聲勢浩蕩,”目光緩緩下移,落在他漫不經心搭在窗上丁香色的寬袍大袖上,凌肖淡聲道,“能至於動用御賜金牌,必然是茲事體大。”
萬丘山饒有興致挑眉,愉悅地笑出聲,“凌大人觀察細緻入微,不愧身為南衙中流砥柱,本官實在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