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息對凌肖來說不是一件難事,自從那件事過後成了本能,他無時無刻不在用這種方式警醒自己要沉穩,要能在戾氣纏身中迅速冷靜下來。
猛地抬頭,濺起的水珠在半空閃閃發亮,恍若琉璃珠子,眨眼間碎在地上消失不見。
日常一絲不苟的額髮沾溼垂落下來,凌亂遮住半邊眉眼,但並沒有弱化他往日的凌厲,反而更添幾分翻湧的陰沉,一雙眼漆黑深不見底,透著幽幽的紅,如同某種嗜殺成性的惡鬼,是旁人不敢與其對視的悚然感覺。
凌肖冷著臉,隨意抹去沿下巴滑落的水珠。
線索又斷了。
他閉了閉眼,內心煩躁狠戾在轉身看見窗臺上玉壺春飄飄灑灑掉落三四片花瓣後到達頂峰,搭在缸沿的手腕下壓,“咔嚓”一聲,四分五裂的瓷片隨著水花崩了出來。
青石板磚被徹底打溼,凌肖沉著臉挽了挽袖子,沒管被水弄得狼狽的衣襬,徑直走去窗臺,頓了頓,伸手,動作輕柔地捻起那幾片有些打卷的花瓣放進了花盆裡。
日光照在他身後,他可以清晰地看見自己映在窗上的影子,冷漠強硬,完全尋不出一絲熟悉。
凌肖雙手撐在窗臺上,低下頭,深吸一口氣再緩慢地吐出來。
好,很好,已經過去許多年,沒人再是羽翼未滿就想試圖庇護他人的人了。
一雙眼歸於冷靜,壓著不被人發覺的瘋狂。
他需得儘快坐到那個位置上,得想個法子,籌集到與那人交易的足夠多的籌碼。
凌肖清醒地認識到他本就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就像習慣了在大海中沉溺的人,乍一看到不知從何處飄來的木板,或是稻草,或是一把浮萍,都要死死地攥住,不擇手段讓它成為屬於自己的東西。
不擇手段。
臨近午時,城外數餘里的官道上被車輪掀起揚塵,五六輛馬車隔著差不多的距離,正不緊不慢地往城門處趕。
末尾馬車的窗簾被人從裡撥開,莊律神情略有疲色,皺著眉往外側臉,目光不動聲色落在前面第二輛馬車上。
那名叫成皓的少年就在那車中。
這幾日的採風讓少年人風塵僕僕,一雙眼睛卻因受了鍾靈毓秀的薰陶而愈發有靈氣,興致勃勃地與同伴討論所見所感,交流心得。
爽朗的笑聲偶爾傳入耳中,莊律不堪其擾地撇了簾子,重新靠回車壁上按揉眉心。
不多時,他面露躊躇,自懷中取出一張紙條展開。
這是前日在靈湫旁眾人設案作詩所得,少年們湊在一起,觸景生情揮筆就成,他百無聊賴抱臂立在一旁,明明眉梢都在因這難以容忍的吵鬧而忍耐挑起,卻還是勉強做出耐心傾聽的模樣,餘光不經意掃過忽地爆發出一陣驚歎的那邊,忽地一凝。
一人滿眼興奮地高高舉起一張墨跡未乾的紙,上書一首五言小詩,筆力蒼勁不夠卻初露鋒芒,足夠在眾多筆墨中脫穎而出。
居然莫名其妙地有點眼熟。
莊律下意識站直了身子,目不轉睛地皺眉思索片刻,除了方才猶如吉光片羽一般短暫的直覺,無奈再想不起來半點聯絡。
出於在生死邊緣遊走的驚醒,他還是留了個心眼,借整理的機會悄悄順走了此物。
少年人大多冒冒失失的,少幾張詩作也全然沒當回事,只嘻嘻哈哈地繼續遊山玩水。
……煩。
莊律微微垮了肩膀,一向冷靜自持的臉上出現符合年齡的洩氣,後腦磕在車壁上,發出輕輕一聲悶響。
嗯?
注意被樓下靠近的少年笑鬧聲吸引,茶盞頓在唇前,顧長雲挑眉,側目望去。
“這是太學的學子吧……”趙遠生好奇地伸長脖子去看,只看了一眼就失去興趣地坐回來,往嘴裡拋了粒乾果仁,“嘰嘰喳喳的,看來今年選拔的不算嚴格啊。”
顧長雲看了會,若有所思,“這應該是外舍學子。”
趙遠生嗤笑一聲,“外舍啊。”
神情中輕蔑顯而易見。
顧長雲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沒說什麼,漫不經心抿了口茶。
明前茶確實較其他茶葉更為香幽,也不過是因天氣冷些長得慢些,物以稀為貴罷了。
上舍、內舍學子也是如此。
……外舍就已經是擠破頭才能進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