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什麼都記不起來,卻出於本能地知道自己沒有親人,沒有交往過深的朋友,可樓珣也知道,一定有一個人不會不管自己。
“我有權要求出院,抱歉……不,不需要做檢查……我很好,而且,我的病沒有辦法治好的,不是嗎……”
得的是什麼病,哪怕樓珣是當事人,竟也忘了個幹淨,他只記得身體被揮之不去的衰敗佔據,一點點一寸寸蠶食。
樓珣等待了半天,當天下午,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暗暗撥出一口氣,莫名感到了一點羞澀,捏著手指小聲說:“既然是他送我來的,可以幫我通知他來接我嗎?”
護士聞言驚訝地望向他。
樓珣提了口氣繼續道:“如果他在忙,通知他一聲,也可以的。”
“……你的那位朋友嗎?”
“也許,”樓珣似乎為接下來的話感到不好意思,輕輕笑了下,天真柔和,沒有絲毫的陰霾,“是男朋友,嗯,我只記起來這個。”
話剛說完,他立即覺察出護士的眼神變得十分複雜,也不知道想到哪兒了,最後竟有些明晃晃的憐憫,像是在看被渣男拋棄、還一廂情願巴巴等待渣男抽空看望的小可憐,樓珣被看得茫然,又因為被叫去辦理出院錯過追問細究,等他再見到護士,便被告知已經通知他了。
樓珣:……
因為期待而上翹的嘴角抿平回落,樓珣沉默幾秒,點頭輕聲說好和謝謝。
這是他第一次踏出醫院,怎麼進來的也沒了印象,樓珣繃著臉想要掩飾緊張,護士借他一個發圈,將搔著後脖頸的發尾紮成小揪揪,他倔強地走向陌生的世界,耳邊的聲音漸大又驟然變小,路過的人朝他投去視線,樓珣也一無所覺,眼裡只有散著光的出口。
他抬臂,搭在了門把手上,死死捏住的手機終於在他踏出最後一步時響了。
樓珣閉了閉眼睛,忍不住吸一口氣,他滑動接聽,放在耳邊,卻沒有注意到身後的一切陷入了詭異的靜止裡,無論是誰,此時此刻視線只放在他的身上。
他沒有先開口,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專注去聽不屬於自己的沉穩的呼吸聲,兩三秒後對面的人似乎笑了一聲,男人笑問道:“樓珣,去看雪嗎?”
樓珣怔怔踏出一步,再回神時四周的景色大變,一把傘取代手機被握在手裡,細密的雨絲淅瀝瀝打在傘面上,樓珣眨了下眼睛,看見了來往的人穿著校服,嘻嘻哈哈越過自己,往教學樓走去。
他也不例外。
彷彿一瞬間將好不容易想起來的事再次忘記,樓珣動了動冰冷的手指,心中一片死寂安靜,他慢吞吞抬步。
樓珣找到了自己的班級,收起傘走進去,路過課前打鬧閑聊的同學,沉默地放下書包拿出課本,坐下後先望了眼窗外陰沉的天色,雨絲試圖進來,被窗戶阻隔滑落,道道水痕將窗外模糊成了不真切的灰和綠,他看見自己的桌子殘留的水跡,樓珣垂眸,用手指揩去了。
雨勢直到晌午也沒有減弱的勢頭,樓珣一直沒有開口說句話,好似遊離在這個世界邊緣,只有旁人時不時望來一眼,證明他們能夠看到那個從來只會禮貌淡笑的同學。
樓珣困囿在角落裡,他做完了上節課留下的卷子,沒有注意到老師領著一個陌生人進來,幾句介紹後教室裡響起一陣鼓掌聲,他夾著筆去摸打草紙算數,便見到有人停在了自己的桌前。
骨節分明的手指被刺到一般微蜷,那人拉開鄰桌的椅子,一股清香回甜的果香密密麻麻、不由分說地圍過來、包裹住,樓珣的纖細濃密的眼睫一顫,要躲之前聽見坐在身邊的人道:“你好。”
樓珣攥著筆,抬起眼皮,先是見到了這人隨意敞著的校服衣領,才是那張臉,長眉入鬢、鳳目微挑,肆意張揚卻不令人討厭。
他打量人,旁人也在打量他,新同桌一挑眉,毫不掩飾自己對樓珣長相的驚豔,他的手指動了動,想到什麼又忍了下來,在心底翻來倒去考慮如何搭訕,紮著馬尾的女同學拿著幾張卷子走了過來,她說:“樓珣,物理作業。”
“啊,你叫樓珣啊,”這人轉著筆側臉,意味不明勾著嘴角,“哪個樓哪個珣?”
話說得隨意,一雙鳳眼卻死死盯著人,由不得樓珣後退躲避,這眼神太張狂,並且肆無忌憚,樓珣陡然生出被侵犯被闖入隱私的慌亂感,他張張嘴。
“你好認真啊,一定是個好學生吧?賀羽真,認識一下,”賀羽真不吝嗇虛情假意的笑,盯著人不放,“作業借我抄抄。”
他似乎是第一次說這種請求的話,停頓一秒又補充:“好不好,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