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前老樹
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的日子,青雲鎮卻靜得嚇人。
錢滿倉蹲在茶館門檻上搓手,老掌櫃的羊皮襖子結了一層冰殼,一動就“咯吱”響。他眯著昏花老眼往鎮口張望——那棵枯了三十年的老槐樹,枝椏上不知何時纏滿了紅繩,繩結上掛著碎冰,冰裡凍著密密麻麻的貓爪印。
“柳、柳掌櫃!”錢滿倉的破鑼嗓子劈了叉,“老槐樹成精了!”
柳鶯兒正在熬糖瓜,聞言指尖一顫。金步搖上的雨燕振翅撞向窗欞——外頭的冰淩突然扭曲,映出張模糊的人臉,眉眼間依稀能辨出白清風的輪廓,唇間卻銜著半片翡翠瓜子。
牛大壯踹開院門時,屠夫獨臂上纏著的汗巾已經凍成了冰坨:“樹底下...有東西...”他扯開衣襟,漕幫刺青的蟠龍逆鱗處滲出黑血,那血落地竟凝成“丙戌”二字。
“丙戌年臘月...”白清風殘魂的聲音比北風更輕,“欽天監的鎖魂樹...”
老槐樹下不知何時壘起了三百個雪堆。花四娘癱坐在樹根旁,媒婆髻上的絨花變成了冰淩;魯三錘悶頭劈開樹皮,木匠的墨鬥線凍成了血絲;最駭人的是樹洞裡傳來的動靜——
“咚...咚...”
像是什麼東西在撞棺材板。
柳鶯兒白發纏住樹幹,發梢剛探入樹洞就結出霜花。金步搖脫簪飛出,雨燕銜著片桃木墜入樹洞——木片觸及樹心的剎那,整棵老槐突然劇烈震顫!
“轟!”
樹皮炸裂的巨響中,三百個“白清風”從樹洞裡爬出。有的在誦經,有的在畫符,居中那個最小的只有孩童大小,懷裡抱著個鎏金匣,匣縫裡滲出黑紅色的樹漿。
錢滿倉突然跪地幹嘔,老掌櫃吐出的不是穢物,而是成串的翡翠瓜子!牛大壯漕幫刺青的蟠龍突然離體,屠夫獨臂青筋暴起,竟拽著龍尾把那刺青生生撕了下來!
“原來老子背了十五年...”牛大壯將血淋淋的龍形刺青砸向樹幹,“是給你們當樹肥!”
魯三錘悶哼著撕開上衣,木匠胸口“矩”字刺青正在滲血。他用刻刀挑開皮肉,從肋骨間抽出把金鑰匙——正是當年沉船時,白清風用來鎖魂的物件!
“師父說...要種二十四節氣樹...”
“每棵都要活人當肥料...”
柳鶯兒突然想起每個臘月,鎮上總有人莫名消瘦。原來他們不是在過節——
是在替樹洞裡的魂魄提供養分!
孩童大小的“白清風”突然開口,嗓音卻是蒼老的:“逆徒...你竟敢...”
鎏金匣彈開的剎那,整棵老槐變成了血肉熔爐!樹幹蠕動著鮮紅的肉膜,樹梢上垂下密密麻麻的臍帶,每根臍帶末端都連著個鎮民的虛影——錢滿倉在撥算盤,牛大壯在剁肉,花四娘在說媒...全是他們日常生活的場景!
“好個偷天換日...”柳鶯兒白發暴長纏住肉膜,“用全鎮活人的‘日常氣’養魂...”
金步搖徹底碎裂,東珠裡蜷縮的蠶蟲吐出最後金絲。白清風殘魂突然凝實,年輕道士的面容在樹影中忽明忽暗:“燕娘...這是我欠青雲鎮的...”
道袍翻卷間,三百張黃符天女散花般落下。每張符咒都精準貼在一個鎮民虛影的額頭,硬生生將臍帶扯斷!
老監正的怒吼震得老槐簌簌落雪,孩童屍骨突然暴長,指骨直插白清風心口:“孽徒!沒有為師的養魂術,你早該...”
“我寧願魂飛魄散。”
殘魂輕笑一聲,突然抱住柳鶯兒翻身墜入最大的樹洞。樹漿沸騰的剎那,二十四具“白清風”分身齊齊慘叫,化作青煙被吸入洞中。
牛大壯獨臂掄起殺豬刀劈向臍帶根,屠夫渾身浴血,每刀都帶著漕幫秘傳的力道;魯三錘悶頭雕刻著什麼,木匠腳邊堆滿了翡翠瓜子殼;花四娘撕開鴛鴦帕,媒婆髻上的絨花燃成火鳳,將垂死的臍帶燒成灰燼。
五更雞鳴時,老槐歸於平靜。
錢滿倉癱在樹根旁,老掌櫃吐出的翡翠瓜子變成了普通桃核;牛大壯獨臂上多了個樹疤;魯三錘默默撿起鎏金匣碎片,木匠指腹摩挲著上面的刻痕——“白柳合葬”。
柳鶯兒站在晨曦中,懷中樹洞裡只剩一枚翡翠瓜子。
簷下冰淩墜落,在水窪裡映出模糊字跡:
“來世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