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風波
五更梆子敲到第三響時，青雲鎮東頭的老榕樹還在青灰色晨霧裡打哈欠。露水順著百年枝椏往下滴，正巧砸在錢記當鋪的烏木匾額上，”童叟無欺”四個鎏金大字頓時洇開一片水漬。
”天殺的更夫，梆子敲得震天響...”錢滿倉頂著歪斜的烏紗幞頭，蠟黃臉皺得像顆風幹三年的陳皮。他踮著緞面布鞋溜出門檻，懷裡抱著個竹編簸箕，裡頭爛楊梅的酸腐味燻得他直皺鼻子。
當鋪掌櫃賊頭賊腦張望片刻，突然瞥見對街肉鋪門板上新貼的關公像——紅臉神將瞪圓的丹鳳眼活像要噴出火來。錢滿倉縮了縮脖子，嘴裡卻嘟囔：”牛屠戶這莽漢，殺豬的供什麼武財神...”說著躡手躡腳往肉鋪挪，青石板上拖出條黏糊糊的楊梅汁印子。
”錢掌櫃好雅興啊！”
炸雷般的嗓門驚得錢滿倉險些摔了簸箕。晨光裡，牛大壯扛著半扇豬肉堵在巷口，油亮腱子肉在褪色紅肚兜下突突直跳。這屠夫生得虎背熊腰，偏在腰間系條翠綠汗巾，活像棵會走動的紅配綠珊瑚樹。
”我、我這是...”錢滿倉眼珠子滴溜一轉，枯瘦手指捏起顆爛楊梅，”聽說牛老弟近日肝火旺，特意送些時令鮮果清清火...”
”鮮果？”茶館二樓飄來聲輕笑，柳鶯兒拎著鎏金銅壺探出身。藕荷色襦裙襯得她柳眉杏眼越發水靈，發間金步搖卻晃出幾分淩厲，”上個月錢掌櫃拿發黴龍眼抵茶錢，害得奴家三天沒敢開雅間——那味兒把吳秀才養的畫眉都燻暈了！”
錢滿倉跺腳要起誓，簸箕裡突然竄出三隻肥老鼠。灰毛畜牲躥過他緞面鞋，驚得老掌櫃猴子似的蹦上石墩。牛大壯笑得渾身肥肉亂顫，震得豬肉案上兩把剔骨刀”咣當”落地，驚飛了屋簷下打盹的麻雀。
這番動靜終於吵醒了榕樹根底的說書先生。白清風裹著八卦紋道袍翻了個身，桃木劍上掛的酒葫蘆”咕咚”滾進露水坑。”諸位...”他眯著丹鳳眼打了個哈欠，衣襟滑落處露出半截白玉似的鎖骨，”寅時三刻吵嚷，當心沖了今日的財神位...”
”財你個大頭鬼！”花四娘旋風般卷進街心，滿頭珠翠活似個行走的首飾匣子。媒婆左手攥著紅繩右手拎著畫軸，繡鞋上還沾著隔壁鎮王員外家的桂花糕渣：”魯木匠家的春妮子眼瞅著及笄了，你們倒好...”她突然剎住話頭，鼻翼翕動著湊近錢滿倉，”什麼味兒？”
眾人這才發現當鋪掌櫃的幞頭沾了楊梅汁，暗紅色液體正順著耳根往下淌。牛大壯突然一拍大腿：”這不俺昨日扔的爛果子麼？錢老摳你...”
”砰！”
鎮西頭炸響驚得眾人一哆嗦。魯三錘拎著斧頭站在冒煙的工棚前，黢黑臉上沾著木屑，腳邊躺著劈成兩半的樟木箱。這木匠向來寡言，此刻卻盯著箱內夾層發愣——半幅泛黃的羊皮地圖正從碎木渣裡探出頭。
”魯師傅又造新式傢俱了？”貨郎張三挑著擔子湊過來，撥浪鼓在晨風裡”咚咚”響，”這雕花手藝...哎喲！”他猛地縮回手，指腹被木刺紮出個血珠。魯三錘悶頭撿起地圖塞進褲腰，斧頭往肩上一扛，震得貨郎擔子裡的胭脂水粉叮鈴咣啷亂跳。
胭脂河面泛起金粼粼的波光，更夫王老六蹲在茶館屋頂啃芝麻餅，眯眼瞧著六個身影在朝陽裡擰成麻花。當第一縷陽光爬上柳鶯兒妝臺的菱花鏡時，青雲鎮的晨霧終於散盡，露出飛簷下晾曬的鹹魚幹和當鋪門前蜿蜒的楊梅汁——那痕跡活像條歪歪扭扭的赤鏈蛇，正朝著肉鋪門縫裡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