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梆梆梆梆——
一陣梆子聲在寂寥的戲臺上響起,迴音很大,她睜開眼,卻發現並不是什麼戲臺。煙雨朦朧,天空是玉的顏色,釉白裡泛蒼青,又好似剛出窯的瓷瓶。
一個四川的縮影。
她正撐傘站在一座石橋上,橋下一條灰色的河,流水長東,河的兩邊是茫茫霧氣,微風吹過,就像紗幔似地斜著流。
天地看上去很大,但那梆子聲越敲越響,産生的明明就是在狹窄空間裡的迴音。霍眉有點糊塗了,一轉頭,心跳漏了一拍。
出事多年來,她頭一次在夢中見到席玉麟。
他踩著梆子聲快步走來,穿小青的戲服,身上都是濕的;臉上卻不施油彩,清淩淩的,很幹淨,很漂亮,帶一點哀愁的微笑。
霍眉嗓子都啞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兩人對望足足一分鐘,才訕訕道:“真把你潑濕了?冷不冷?”
他搖了搖頭,無限哀愁地望著她。
“下著雨呢,你來我傘下,你……”她急促地呼吸著,不明白他為什麼不對自己的方寸大亂做任何回應,“關於么么,我很抱歉,但是我還要生活。想再嫁人,不能帶個拖油瓶……我對不起你。”
他仍是搖頭。
霍眉心中一片酸楚:她打掉他唯一的骨肉,又嫁人了,又過上了富裕的生活。他一輩子都沒享過什麼福呢。
此時此刻,她突然明白了為什麼一些女孩在心疼母親的時候會說出“下輩子換我來當你媽媽”這樣的話,看似罔顧人倫,實則是愛得太深切,已經超越了人類規定的什麼狗屁人倫的桎梏,像風像雨像流水,流動、宏偉、無處不在了。
她沒有值得她說“下輩子換我來當你媽媽”這樣的話的母親,但對著他,她忽然脫口而出:“我又懷了個兒子,不然你投胎過來吧。我保證你一輩子輕鬆快樂、衣食無憂。”
他又搖頭,但把眉毛挑得高高的,好像平日裡聽她說了什麼混賬話、有口難言的神情。
霍眉也覺得這話聽起來怪,可她真的擔心他,他又不說話。她巴巴地叫了兩聲他的名字,哭了。還什麼話都來不及說,只是哭著,席玉麟就跟著流了滿臉淚,微微張著嘴,一直朝她反複、用力地搖頭。
不怪你,不怪你。
“回來好不好?”霍眉哽咽著說,“求求你了,現在回來都來得及,往後什麼時候回來都來得及。你只要出現,我立刻跟你走。我對你好,我真的對你很好,不打你也不罵你了。”
他的速度漸漸慢下來,仍搖頭。湧動的霧氣裡,兩人一個橋上、一個橋下,嵋山水府,同受寂寞。
他真的死了,回不來了。
霍眉近乎痴了,心髒的一塊揪著疼,想要他的親吻、他的擁抱、他的撫摸,可他看上去很有距離感——不像塵世的人了,時間、空間蕩然無存,肉身、魂魄漂浮不定。她不敢走過去。
“我是不是還沒說過,”她怔怔地看著他,“我愛你啊?”
他終於停止搖頭,定在原地,更是潸然淚下;但始終不看她,片刻後,再也受不了似的閉上眼睛。濕衣緊緊裹在身上,顯得身形瘦而長,像青天青水間蒼涼的一筆。
我知道,我知道。
梆子聲忽然響起,戲落了戲落了,這一生結束啦,快走吧快走吧,放下吧放下吧。
如古樸戲臺上的一個伶人,他雙手交握,朝著她長長地拜下去。
霧氣被風驟然吹起,眼前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見。她一個激靈,使勁兒眨了眨眼睛,再睜開,室內漆黑一片,只有豆大一點紅光——她的煙,一直沒熄,燒到只剩一小截。
霍眉瞬間站起來,推開窗,把裙子挪到月光下仔細檢視。煙灰恰好掉到了蝴蝶上面,把縫上去的蠶絲線燒得一根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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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個月後,霍眉誕下一字,名為潘世康。三年後,潘柏峰因突發惡疾去世,10遺産歸到潘世康名下。
她與此案的辯護律師兼新加坡籍議員同居數月,蒐集大量證據,在其選舉前敲詐了五萬美元。
霍振良夫婦因遠赴祖國大西北,鮮少回家,無暇管教子女,將一子霍建國、一女霍建軍過繼給她。
四十五歲,攜二子一女移居馬來西亞,潘世康改名霍世康。她以五萬美元的資金入股錫礦産業,在四十八歲那年與礦老闆結婚,合夥創立了一家天然氣公司。
五十二歲,打官司離婚。礦老闆鋃鐺入獄,天然氣公司全歸霍眉所有。她大量收購各行業的債權、股票,以利生利,賺得盆滿缽滿。
六十七歲,主動退休,仍保有各公司的巨額股份。她回到檳城,開了一家小小的華人餐廳,沒事就愛坐在櫃臺邊上曬太陽。
霍眉晚年,家財萬貫,兒孫繞膝,長命百歲,一直活到了新世紀。然而常受幻覺、夢魘困擾,她雖意志堅韌,但精神脆弱,這寂寞的一生對她來說還是太漫長了。死後,遵其遺願,既不客死異鄉南洋,也不魂歸祥寧故裡,霍世康將她的骨灰帶回重慶的一處衣冠冢旁,與其先夫席玉麟合葬。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