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意思?她想,還沒確定人死了呢,你也來說晦氣話。
她帶著錢又去了迎聖堂一趟,因為捐的不少,出了個五爺跟她說話。那五爺和李五爺風格不同,老氣橫秋、嘰嘰歪歪的,舌頭粘糊,說半天才叫人聽懂:“……你有心意,啊,你是賢妻,我們不收你的錢,你是妻子中的典範。但這個事我們也不能保證活能見人死能見屍吧?長江那麼深、那麼長。”
敷衍的話,搪塞的話,推脫的話,她真是聽夠了。霍眉麻木地站起來,也不道謝,直直往外走,渾身汗黏黏的。
最後她坐車到了雙桂堂門口,因為是週末,很多夫妻出雙入對地來。堂口坐了一排大爺大媽,一邊互相嘮嗑,一邊招人到跟前要算命。
霍眉在那兒站了會兒,沒有人揮手叫她去,她就往裡走了。走到香客招待處,那和尚還很時尚地戴了副眼睛,頭也不抬,“取名一百,法事三百。”
她直著胳膊把凳子拉開,自己坐下,磕磕巴巴就開始講事情經過。霍眉一向說話伶俐,這回像話也不會說了,顛來倒去地講,才講了一半,那和尚聽到要點,便立刻道:“沒有屍身,橫死的,要加錢,你這情況要加到一千以上。”
從來沒人把這件事給她點破過,這和尚一句“橫死”出來,她眼珠子直往外瞪,一口氣沒提上來,張嘴就帶了哭腔:“死禿子,什麼橫死豎死,你媽沒教過你怎麼說話?你當我給不起一千嗎,老子沒見過錢嗎?我當是什麼佛門聖地,你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她忽地悲從中來,覺得每一句說給外人聽的話都是毫無意義的,他們不懂、不理解、不關心;只張嘴在那兒嚎啕大哭,一聲、一聲拉長了,抖著叫出來,像未蒙教化的野獸,哭得不要體面、不要廉恥,甚至滑到了地上,眼淚鼻涕頭發糊了滿臉,捶胸頓足、撒潑打滾。
看熱鬧的人圍了一圈——哎呀,這婆娘瘋咯。
你肯定在那兒死哭,我就給你做很多好吃的,抱著你拍一拍,叫你不要哭了。
可是都看她的笑話,沒有人來抱她、拍她、哄她,帶她回家。
霍眉只覺得喘不過氣,隔著一層淚,看誰都模糊、扭曲、可惡可憎,么么在腹中動,腸子在腹中疼,一節一節被擰斷了似的。劇痛之中,眼前一黑,昏厥過去。
她是在方丈室裡醒的,一醒來,第一反應失去摸肚子。這些天不寢不食、悲痛過度,么么居然還是很穩當,像條小魚一樣咕嚕咕嚕地遊。
方丈遞了杯熱水給她,雙手合十,對著她鞠了一躬,“抱歉,女施主,新來的娃娃不懂事,我會懲罰他的。你有什麼麻煩事,可以跟我說說。”
燈泡正吊在她頭頂,把一柱極亮的光灌進眼睛,眼皮跟著跳動起來。她往裡坐了坐,弓下身子,就這麼捂著眼睛,紋絲不動地坐著。
方丈也不催她。今日讓霍眉鬧得那麼難看,實在有損寺院形象,他怕又把她得罪了。
靜了許久,她控制住情緒,今日第三遍剖心瀝膽地把事情講給方丈聽,用力吸了吸鼻子,道:“我想,要是人還在,做一場法事也沒什麼要緊。要是人不在了,更是需要一場法事,畢竟他走得……走得不安寧……”
“好說,好說。席先生的八字是什麼?”
她恍惚地搖了搖頭,“孤兒,不知道八字。”
“那麼當天穿著什麼衣服?”
“我……不知道……”她情緒又要失控,張著嘴,唇瓣抖個不停,“他帶了五六件衣服去,但上下船受人接待,大概穿正裝,就是一套黑色中山裝,灰襪子,黑皮鞋,戴一副銀耳釘……我不能肯定,大概是這樣……”
“好的,沒問題。”方丈連忙說,“這些資訊夠了。你先回家歇著吧,我們晚上就來。”
霍眉吸著鼻子,從手提包裡掏出一千五百放在桌上。方丈愣了愣,賠笑道:“席太太,你還是先收回去,等法事辦完了,我們再商量價……”
“還嫌少麼?”
“多了、多了。”
“你們好好辦、上上心,錢就不必找了,我謝謝你們了。”她喃喃著,雙手合十朝方丈拜了一拜,“我謝謝你們啊。”
在方丈上門之前,她算清了茵茵的工資,把她辭掉了。茵茵不肯幹,畢竟她懷孕的月份越來越大,又失去了丈夫,豈不是更需要傭人幫忙嗎?
霍眉很平靜地跟她解釋,席玉麟走了,她沒有收入,請不起。
茵茵當然也不可能說出“我可以少要一點”這樣的話來,默默地收拾完行李,離開了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