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著了。
席玉麟向來是個睡覺非常安靜的人,因為痩,因為頜部發育得好,什麼姿勢睡覺都不會打呼嚕。但如果喝了酒,總有點要吐不吐的意思,喉嚨裡一直響。她擔心他會窒息,開了小臺燈看書,徹夜守著,聽著他在那裡翻來覆去。
到了兩三點鐘,他輕聲哼哼起來,喉結也開始滾,在做吞嚥動作。她立刻下床找了個盆,擱在地上;自己則坐席玉麟那邊的床沿上,把他扒拉到膝頭趴著,摳他嗓子。剛摳了兩下,他就吐了,她手都來不及撤,被吐了一手。
好容易等他吐完,霍眉用幹淨的左手端了杯鹽水到他嘴邊,說:“漱一漱。”
席玉麟似乎仍沒醒,但下意識含了一口,吐進盆裡。她給他擦了嘴,用腿把人抵回床上,自己再去洗盆、洗手。回來給他拉上被子的時候,他已經安靜了。
熬到六點鐘,鬧鐘響起,她一巴掌拍掉,打算去跟席香閣打電話請假,結果席玉麟聽著鬧鐘聲立刻坐起來了,手往旁邊相當自然地一伸,沒摸到衣服。
霍眉道:“別去了。”
“扣錢!”他站起來,使勁兒揉腦袋,“幫我拿一下衣服,好太太,你是最好的太太,我剛起來彎不了腰。”
霍眉偏不,看他怎麼趕得及。他只好自己到衣櫃前——真的彎不了腰,只能直挺挺地蹲下,去最下面的屜子裡扒拉出自己的衣服,囫圇套上,沖進衛生間洗漱。她剛跟過去,他就旋風般地沖出來,一邊收拾包,一邊哀嚎:“我不想上班!”
“允許你不上班啦!”
“可是要扣錢。今晚別等我,有夜戲。”他收拾好包,長籲短嘆地出了門。
霍眉心神不寧,總擔心他不舒服,他的工作又不是可以開小差摸魚的。一天的電話打完,他仍不回家,她心裡就空落落的,只好給自己找事情幹。
前幾天出門買了一大袋紅棗幹,白口吃嫌甜了,她又捨不得扔。這會兒便拿來在鍋中加水煮爛,搗成肉泥,再加油轉至小火翻炒,炒成不粘手的一大團。然後把活好的面擀成薄皮,包住棗泥,一團團放在平底鍋上烤著,烤十分鐘翻個面。
做出來的棗泥酥,雖然醜,但是好吃。可霍眉不怎麼餓,她拈著一塊慢慢咀嚼,考慮要不要送給左鄰右舍。大都市不比鄉村,他們一家跟左鄰右舍不太熟,碰到了連招呼也不打,何況這一棟樓的人都不是很看得起席玉麟……罷了,誰稀罕!
她一下坐直了,想著:不然我帶去市院呢,順便看看他。
霍眉不知道其他伶人的婆娘會不會跑到市院去看他們,如果都不去的話,她會很尷尬。那就換個理由好了,她不是去看席玉麟的,她是去看鶴洲的。她本來就有意時不時去看望一次鶴洲,一方面打消席玉麟對她“不負責”的顧慮,一方面,紓解自己隨激素變化而增長的母愛與她註定無子這一事實之間的矛盾。
鶴洲這個物件太合適了,可愛,可憐,隔得遠。在宣洩母愛之餘,還能得到令她愉悅的反饋。
坐在公共汽車上,望著黑漆漆的窗外,霍眉覺得自己真是瘋了,大半夜跑去看老公。她真要變成自己覺得最可笑的那種女人了,太沉浸於愛情,註定會不幸。
然而轉眼之間就出現了更值得她關注的問題:夜風吱溜溜往窗縫裡鑽,可能會把棗泥酥吹冷。
她把窗戶推上,心滿意足地坐回去。
繞了許久到市院門口,兩個青年正在一摻一摻地瞌睡,見有人來,立刻堆上笑臉迎賓。主戲樓裡燈火通明,看來確實有夜場戲;她繞過這棟宏偉的建築,只往後走。
有個學徒跑過來攔路,“看官,不往這邊走。”
“我是要去後臺。”霍眉笑眯眯道,“我是席玉麟的太太,讓不讓我進?”
那孩子恍然“噢”了一聲,領著她,從後面一扇小門進了後臺。
市院的後臺就比漱金那黑暗狹窄的化妝間大多了,十幾面帶燈泡的鏡子貼著牆、相互折射光輝,每一面前面都坐了人。掛衣服的架子橫了長長五六排,錦繡旖旎,過於飽和的色彩在燈光下顯現出觸目驚心的效果,紅是石榴潑血的紅,綠是銅鏽生花的綠。
撲面而來的還是一股汗味。桌前的人齊齊回過頭來看她,她也一個個看過去,被鏡花美了一大跳——雖然面部較長,但是是古典的、鄭重其事的美,虞姬、王熙鳳似的。席玉麟總愛說他的壞話,這麼美的人,讓讓他吧。
牆角則站著個大個子,還披了甲,寬肩窄腰、威風堂堂,像個古代的將軍。大概就是那個康小冬。
哎呀,伶人就是好看的多啊……
那位票友周少爺也在,霍眉一眼看出來了,就他最醜。不過他也是最活潑的,張嘴就問:“喲,這位是誰?”
學徒就替她答道:“席師叔的太太。”
霍眉對於這種場合應付自如,立刻向周少爺笑笑,“沒什麼要緊事!我做了些棗泥酥,想著要是不吃,隔一夜會放壞,就帶過來了。來,都嘗嘗!”
她穿了旗袍,戴了頂有絲帶的黑圓帽,壓在帽簷下的眼睛彎彎翹翹,嘴唇塗成了深荔色,笑起來也抿得彎彎的,不露一點牙齒。
這些時日以來,她長胖了一些,長白了一些,又添幾分女人味。特別是對於周少爺這樣的年輕人,聽她熱情的一聲招呼,身子酥了一半,只是傻乎乎地攥著自己那塊棗泥酥笑。
霍眉倒沒多理他,一下子就轉過去,親熱地給每人都分了一塊,籃子裡只剩兩塊時,才用袖子一掩,說要留給鶴洲。
席玉麟沒輪到,自始至終,一直笑著看她。他畫了妝,眼瞼下是青色的鱗片,頭上戴一頂貼銀水鑽蝴蝶盔,換了花青色的裙子。
她走到他椅背後,垂著的手就被他拉起來,笑道:“你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