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上在打仗,她只能往水上跑。而水上——水上,水是最莫測吊詭的東西,站在甲板上,嗅聞著水體的潮濕、腥氣與船身黴爛的味道,她知道死亡聞上去應如此。
老啊死啊孤獨啊,繞不過去的。
有時候睡得迷迷糊糊,被鈴聲叫起來,往窗外一看,若兩岸都有建築群,就會誤以為是維多利亞港,只疑惑兩岸的廣告燈牌怎麼還沒升起來。
那曾是最讓她覺得像家的地方,她把它拋棄了。
霍眉確實非常渴望要個家,但本質上她要的不是一套房子、幾個家人,而是能夠抵禦人生終極命題之徹骨寒涼的強大魔法。
如果有個很好的家人在千裡外的一間屋子裡等她,那麼即使仍漂在江上,她知道這件事情,就永遠、永遠不會孤獨了。
幾日後,她直面了一次死亡。
當然不是霍眉面臨死亡的威脅,而是另一個茶房跑進來說,有個人死了。
那是個衣衫破舊、灰頭土臉的老頭,買的下等艙票,沒有床鋪,只有椅位。他閉眼靠在椅背上,不知怎麼地,一下就去了。
他倒是走得安詳,嚇壞了兩旁的乘客。這麼具屍體放哪裡都不妥,丟下水就更不妥了。最後副船長下令,裹起來放在工具間吧,靠了岸再處置。
工具間就臨著茶水間,是個存放掃帚拖把的、連個人都躺不下的逼仄區域,簡直像個櫃子。屍體沒法平躺,只能折起來塞進去,隨著船身晃動,腦袋一下一下地磕著門。
咚,咚,咚。
霍眉站在茶水間裡,渾身發抖,在死者的叩問中流下淚水。
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漢祚衰。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
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為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地北頭?我不負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負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她聞到屍體的味道了,果然就像腥臭的水。
第二日到達重慶,副船長沒找到老頭的親人,也查不到身份資訊,決定還是把他好好送走。畢竟是在船上死的,不比別處,行船的危險性極大,船員們也迷信,覺得這老頭是替平波號擋了一災。
於是請了一隊抬喪匠上船,給老頭套上壽衣、裝進棺材,抬到郊外一處便宜墓地去。
這就苦了那群抬喪匠,他們面臨的不是一般的土坡,而是朝天門碼頭。在這樣陡峭的階梯上抬棺材實非易事,腳下一個不穩,能拽著整支隊伍滾進江中。
霍眉啃完半個饅頭當早飯,就站到甲板上抽煙,遠遠望著那兩列螞蟻似的人。
領頭的踏上第一級臺階時,忽然憋了一口氣,仰天吼道:“尼山攻書——”
“得一耶兆哦!”
“得見個,娘娘噶——”
“猶坐草哎堂哦!”
唱一句,就邁一步,抬著百來斤的棺材爬向通天的關門。即使隔著這麼遠,又受了江風阻撓,還是讓霍眉聽了個清清楚楚。
她吐出一口煙氣,抬眼遠望,然後定住了。
在朝天門關口的旁邊,豎了兩根極高的柱子,叉起一塊廣告牌。那是一副黑白照片,一男一女對著喝交杯酒,後來找人填了色——電影廣告都是這樣製成的。牌子的最下方寫著:《百年好合》,各影院於中秋上線。
那男人西裝革履、腕戴一塊金光閃閃的手錶,是一副貴族子弟打扮。女人望著他笑,他倒是不看對方,只垂眼笑著,另有一番暗中得意的風情。
席玉麟還是演什麼像什麼,這樣演,就讓霍眉覺得他很有錢。大概是真的混得不錯,都能演電影了。
三年過去了,有婆娘了吧?
船發動了,她把最後一點煙屁股扔進海裡,轉身回了茶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