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翻進馬廄、解開將軍的韁繩,林傑的車就從街角疾馳而來,一個漂移攔在了馬前。而這匹來自荷蘭的障礙賽頂級賽馬也是不負眾望,昂首奮踢、迎風長嘶,跨欄似地從汽車上方飛了過去。
霍眉已然想好了去哪裡。回頭見汽車窮追不捨,便指揮著馬從斷壁殘垣上跨過去,汽車不能躍過建築物,只能繞路追。
將軍就是愛跑障礙賽,熱身一段時間後,漸入佳境,左右旋挪、追影揚塵,越跑越興奮,一身油亮亮的黑色皮毛在月光下泛著緞子般的光澤。在山腳下的小馬場上,從沒有這麼大的空間讓它跑,它也從沒有跑得這麼快過。
而不管它怎麼跑,霍眉始終牢牢地趴在它背上,沒被甩下來。這座城市的風向來香甜溫柔,第一次厲嘯著撲向她,而她只管往前,把黑夜甩在身後。跑著跑著,被烏雲遮了一角的月亮就出來了,把無限光輝播撒向她。
鞋店她不要了,黃金她不要了,權位她不要了,家室她也不要了!
懷揣著雪刃刀!懷揣著雪刃刀!行一步哎呀哭、哭號啕,急走羊腸去路遙。且喜得明星下照,一霎時雲迷霧罩。忽喇喇風吹葉落,震山林陣陣虎嘯。
實指望封侯也那萬裡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國紅巾,做了背主黃巢。恰便似脫韝蒼鷹,離籠狡兔,摘網騰蛟。
將軍打了個響鼻,停在喬公館院門前。
“喬太太!”她扯著嗓子喊起來,“開開門,有人追我!”
公館內亮起來幾盞燈,但並未出現僕人給她開門。霍眉下了馬,繼續喊:“王順娣!王順娣!王順娣讓我進去!”
喬太太的臉就出現在了窗邊,微微慍怒著,“給她開門!”
霍眉進了屋,大喇喇在她的羅漢床邊坐下,並不廢話,掏出一張彙票的票根交給她。她接來一看,上面有何炳翀的親筆簽名,收款人這一欄又蓋了重慶的章子,時間就在前不久。金額很大,十萬。
她幾乎瞬間明白了霍眉的意思,抿了抿嘴,還是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笑,把票根收到了錢包中。“我白幫你對付老公?”
“你把他幹倒了,祥寧就是你的了。”霍眉勾了勾手,“紙,筆,我現在寫一份證明,把50股權轉讓給你。”
雖說祥寧的口碑現在一落千丈,但就和時風一樣,耐下性子好生經營,終究還會起來的。喬太太懂這個道理,不可能說因為現在的祥寧落魄了,到嘴邊的肥肉就不要,立刻吩咐女傭去找紙筆。霍眉也懂這個道理,可這需要太長的時間去蟄伏、謀劃、運籌。
她像只鼠婦一樣蟄伏很多年了,再不想蟄伏下去,只想騎馬逃走。
“反正你也不要,直接給何先生不就好了?為什麼要給我?恨他恨到這地步?”
“恨不恨的……我跟他之間的是非太多,說不清楚。原本想給何炳堃,但他太冒失,也靠不住。找到你這裡來,是出於很理性的考慮,而不是因為對你的觀感比對何先生更好。”霍眉接過筆,唰唰地就寫起來,力透紙背、毫無頓留。
全部寫完了,因為下筆太重,半張紙的墨跡都未幹。霍眉用兩根手指推著邊緣,將其推到喬太太面前,眯著眼睛說:“你是個走黑船、臭拉皮條的,但也是我認識的所有人中最有本領的一位。何炳翀不會做生意,會把祥寧搞垮。但交到你手上,我放心。”
她抬起眼,兩個女人四目相對,相當沉靜,像餘暉晚照的草原上,相遇的兩只獅子。
她又補充道:“要上市、要革新隨你便。但要是把祥寧弄破産了,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喬太太笑了,“交到我手上,你放心。”
她把浴室借給霍眉,要起把滿面的血汙洗一洗。這期間,林傑已經追到了門口,喊話讓她把霍眉交出來。她只是讓警衛把那匹看上去就價格不菲的賽馬在自家馬廄裡拴好,別理他們,敢進院門一步,直接射殺。
何炳堃在後排悠悠轉醒,覺得不必為這個女人以身犯險,轉了幾圈後,讓林傑回去了。
半個小時後,霍眉坐上喬太太的汽車,向港口駛去。兩人平日裡不對付,交代完重要事項後,更是沒得話說,一個坐在左窗邊,一個坐在右窗邊,凝視黑沉沉的港島夜色。
那條懸掛了葡萄牙國旗的貨船正在港邊靜靜地棲息著。
喬太太主動開口問:“去哪裡?澳門?南洋?”
“重慶。”
“那麼,我給你幾張船票,你先在上海下,然後換船去武漢,再換船去重慶,不用你出錢。哈,那裡你可什麼都沒有,難得東山再起。”
“我不想東山再起,我只是想回家。”她嘆了一聲,“累了,不是多年輕的人了。”
“此言差矣。我快要五十歲了,覺得自己並不老呢。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剛剛生下第三個孩子,因為太胖、擠不進舊旗袍而天天哭……連什麼是法人都不知道,喬裕民要我當法人,我就當了。至於說成為‘蜘蛛’,更是多年後的事。女人要成就一番事業,什麼年齡都不算晚。”
霍眉望著海面上的一輪明月,不知該怎麼搭腔,這個毒婦好像在鼓勵她。
“只要你不來香港跟我搶生意,我還是希望你好的。”喬太太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先與她虛與委蛇,後與她針鋒相對,到了此刻,總算是流露出長輩般的欣然贊許,“好姑娘,去吧,天下誰人不識君。”
去吧,去吧。她登上船,迅速下了底艙,一次也不曾回望這座海島。
遙瞻殘月,暗度重關,奔走荒郊,俺的身輕不憚路迢遙。
俺的身輕不憚路迢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