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主動問:“你這幾天沒去廠裡?”
“沒,員工都招不齊,我去沒意義。”
“我也不想去上班。”他嘆一聲,“讓那麼多老員工看到了,真丟臉。”
既然何炳翀主動給了臺階,她沒有不順著下的道理,滾了半圈到他身邊,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別去了,去了也是當傀儡。省得受氣。”
“是我爸白手起家創下的啊。”
“不止你一個倒黴,那麼多企業都插了人呢,我們不爭這一時的氣。到時候打跑了鬼子,該是誰的還是誰的。現在讓鬼子幫你管公司,你在家歇著,到年末,我們家白拿錢呢。”
他終於笑了,“霍眉,我不是要朝你發脾氣。就是......太多事,我又沒有媽媽了。”
她聽得一愣,不由自主地又把他抱緊了些,兩顆心隔著皮囊互相撞擊,很快、很有力,像小孩子的心髒。
第二日,何炳翀就推說自己身體抱恙,辭去了在時風的職務。他一離開,那條歡迎皇軍的橫幅就又被掛起來了,還被報社拍了照片。霍眉叫他別管了,自己已經在重慶替他說過話,外面永遠不會認為他是賣國求榮的人。
於此同時,霍眉也想出了轉移資産的方法。
她打算在重慶註冊一個新公司,名叫“老祥寧鞋局”,既點出和祥寧的關聯,又無疑是另外的公司。把黃金、客戶名單、核心員工轉移過去,她就能東山再起,留一個被掏空了的祥寧給何炳翀。霍眉認為自己已經很仁慈,沒用更損的招數:用祥寧的名義向銀行貸款,貸來的錢全用作老祥寧的啟動資金。何炳翀還要幫她扛一半債務。
這樣一來,她還是不能得罪費雷拉,因為只有他一個人是自由的。無論是在重慶註冊新公司還是轉移黃金,她都需要他。
霍眉一輩子就沒有情竇初開、春心萌動的時候,居然要跟男人打這麼多交道,想想都好笑。奮鬥半生,好不容易有了跟男人正常談判的資本,日本鬼子一來,又什麼都亂了套,她拿不出有價值的東西跟費雷拉談判,還是隻能走老路子。
她都已經三十五歲了,真為自己悲哀。
找到費雷拉的時候,他正盤腿坐在稻草中,身邊圍著一群穿修士長袍的小孩子。小孩子不是正兒八經的修士,都是孤兒,這修道院也當孤兒院用,以供各界人士表演愛心。不過這一幕不含任何表演性質,因為他不知道霍眉會來,操著生澀不熟的廣東話和孩子們閑聊時,那張憂鬱的臉顯得很生動。
霍眉站在門口,黑色頭紗遮住了半邊臉,朝他微微笑著。
費雷拉放下膝頭的孩子,朝她走來了,“早上好。”
“早上好。我還以為你會被一大堆官員前呼後擁,沒想到卻在和小孩子玩。”
“我身份特殊,跟的人太多了,引起日本人注意,不是什麼好事。遇上麻煩了?”
“我丈夫找我麻煩了。”
費雷拉那如石刻般深邃、冷硬、缺少表情的面部皺了一下,似乎是個笑,“你真的不記得我了。五六年前,我選舉失敗,鬱悶之下來到香港,進了淺水灣的舞廳。那個時候我第一次看到你,整個舞廳最美的女人,誰請你跳舞都請不動。那時,上帝的一道旨意擊中了我......我跟自己打賭說,如果能成功請你跳支舞,我做什麼都會成功。”
霍眉好像有點想起來了。那天白香織跟她說,看那個洋鬼子,打扮像個神職人員,神職人員也跳舞?她說,神職人員也是男人,是男人就要對著我亂瞄。白香織咯咯笑著一推她,豔婦,拿下他!
於是在桌邊喝了半天汽水的霍眉,就跟費雷拉跳了一支舞。
“那日之後,我每次選舉都很順利,到了今天的位置上。”他沉聲道,“按照上帝的旨意,你早晚也會屬於我。你的丈夫不過是我要戰勝的又一困難——實話說,他算不上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