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的正式文字在管理員那兒保管著,管理員不見了,她只好去工商局。工商局的工作人員查了一堆檔案,總算明白了怎麼回事,立刻開始拍馬屁,“恭喜啊,何太太!”
“認錯了,我是何二太太。”
“哎,你不是晉升為何太太了嗎?”工作人員指著檔案給她看,“喏,去年十二月十日,何氏夫妻離了婚,何先生淨身出戶,把你扶正啦!你可不就是何太太?”
“我……”霍眉立刻預感到非常不妙,非常、非常不妙,簡直像一道雷轟在頭頂上,在耳中造成反複、尖嘯的回聲。她不敢想下去了,只是閉嘴,嚥了一口唾沫。
但她不可能永遠迴避。
“何先生淨身出戶?”
“是啊,財産全留給程夫人了。”
走出工商局大門,她立在路邊,兩個日本兵不住地拿眼鏡瞧她。她既不招手攔車,也不往巴士站的方向走,只是立在那裡,仰頭望著蒼蒼青天。
再一次想起了那句粵劇:昭君見玉鞍,淚盡啼紅血。今日漢家人,明朝胡地妾。
她真是小看了何炳翀。
原來時風公司、嘉陵公司,及其他七七八八的股票、債券、藏品,全是這對夫妻的共同財産。何炳翀大概是怕自己被日本人帶走後連累程蕙琴,直接離了婚,把財産全部轉移到她名下。雖說實際控制權還在他手裡,他當董事長,他做決策,他有被日本人“請”走的價值,程蕙琴卻是從來不插手生意的婦道人家,不構成威脅。如果他出了意外,這麼大的家業不會便宜外人,全歸程蕙琴和摩根所有。
為了避免轉移財産的目的太明顯,他還得打出“非常寵愛姨太太”的招牌,順手就把霍眉扶正了。這樣一來,霍眉名下的祥寧公司又成了他和霍眉的共同財産。
按慣例,何炳翀修改了祥寧的公司章程,股權直接他一半、霍眉一半。至於檔案上寫著的“郝根發”這個名字,他不知道是誰,不明白霍眉為什麼要為他劃出股份。正好這人也沒有實際出資,他大筆一揮,說取消就取消。
霍眉時至今日才明白,就算她做了這麼多、這麼多,在何家還是個外人,是個“妾”。這對夫妻是牢牢捆在一起的利益共同體,知道錢在誰那兒都是一樣,為了共禦外敵,拿她當了擋箭牌。雖然也不是有心坑害她。在何炳翀眼裡,估計認為這不算回事;程蕙琴那個瓜腦殼,大概還大義凜然,覺得自己為她讓了位呢。
怎麼可能不算回事?祥寧是她一個人的孩子,不是她和何炳翀的。
霍眉不知道該怎麼跟何炳翀說,她搭乘鐺鐺車在市區胡亂繞了好久,又親自步行上山,磨著時間。半路上,碰到挎著個小包爬山的人,那人知道山上就幾戶人家,又覺得她面熟,打量幾眼,“你是何二太太?”
由於何炳翀沒有向外聲張,大家還都不知道她已經是何太太了。
“是我。”
“哦,我是醫院的工作人員。”那男人從斜挎包裡掏出一張報告交給她,“何三太太......私自服用了過量藥物,搶救失敗。她之前一直問我們何太太怎麼不來?因為何太太過去一週都會看她一兩次,這段時間香港太亂,許久沒去,她的心情就很低落。我們說何太太肯定有別的事絆住了,會來看你的。沒想到......唉,太心急了!”
霍眉看也沒看,把報告單遞回去,“你自己上去給何太太吧。”
她不想面對這些爛事,不想看到程蕙琴又在家裡捶胸頓足流眼淚,幹脆在石階上坐下,發呆。太陽越掉越低,樹影也越拉越長,逐漸失真,密密地鋪在石階上,像天羅地網。為了避免想起老啊死啊孤獨啊之類的命題,霍眉採取了一種原始的消磨時間的方式:玩螞蟻。
姐姐,我們都是螞蟻。如果有人要從上方碾死我們,我們不會知情。
她等到太陽落山,預估著程蕙琴最洶湧的一頓眼淚已經過去了,才站起來繼續爬山。見她回來,程蕙琴似乎想把訊息告訴她,她連忙擺擺手,表示自己一個字都不想聽。
程蕙琴並不察言觀色,“我們商量一下吧,要不要進祖——”
“莫跟老子講了!”她暴跳如雷地喝道,“她愛活不活!”
一樓客房內的嬰兒瞬間哭起來,詹納斯太太立刻抱起他來哄。就像只為白香織悲傷了幾天一樣,霍眉對詹納斯的痛心也很快過去了,她就是這麼一個人,狼心狗肺、道德敗壞,現在只覺得他兒子是真他媽的吵。
程蕙琴真就閉嘴了,現在霍眉是何太太。況且她也不想觸霍眉的黴頭,她這幾天跟個炮仗似的,一點就炸。何炳翀也是個炮仗,他雖然放出來了,但被強塞了一堆日籍顧問,給什麼檔案簽個字,旁邊都要探出個鬼子頭瞟一眼,把氣從早憋到晚,也是一點就炸。
她寧願心胸寬大一點,也不希望這兩個炮仗對著炸。日子夠艱難的了,我們一家人,不能和和氣氣的嗎?
程蕙琴自己操辦了劉銀珠的後事,沒告訴任何人,也沒人主動問起。這個小姑娘的一生就像一頁乏善可陳的故事,輕輕翻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