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香港後,霍眉一顆心總是惴惴的,也不敢往舷窗外望,溜達到貨艙裡蹲著,四周只有海浪的聲音。不一會兒,水手抬著木箱子進來了,每個箱子都裝著一個人。從外面搬進來時靜悄悄的;箱子一落地,蓋子就被從內推開。難民們大口喘著氣,瞪著驚惶的眼睛四處張望。
躲進來的人多了,貨艙裡就嘈雜了,母親喚兒女,哥哥喚弟弟,呼朋引伴,抱在一起發出劫後餘生的抽泣聲。
霍眉這時候就又覺得自己很孤獨,一屁股坐在角落,抱住自己的膝蓋。
天亮前,船發動了。
她站起身,活動了下痠麻的腿腳。費雷拉也在這時走下來,將信交給她。他沒有要走的意思,她也就不拆信,只揣進包裡。
兩人終於在廣州灣分了手。
霍眉找了間茶館坐進去,迫不及待開始讀信。大概因為時間緊、心理壓力大、旁邊還有個骷髏似的洋鬼子盯著,這封信寫的語無倫次,字跡飄飛。
概括來說,家中發生的幾件事:第一,老太太因病去世,剛下葬。第二,何炳翀從美國回來後,被日本人帶走了。不僅是他,做軍火、醫藥、科技産業的幾名富商都被帶走了,說是作為港商代表開個歡迎會,結果一週都沒回來。第三,日本人收繳了所有港幣、兌換成他們自己下發的軍票,以後就是唯一合法貨幣。
腦海中轟然一聲,她立刻將茶杯放回桌上,還是無法避免半盞茶水被抖了出來。
完了!
多年積攢下來的財富,就兌成了日本人的一紙空文。
痛感錐心刺骨,她一手緊扶著桌子邊緣,一手捂著胸口,慢慢地滑到桌子底下去,大張著嘴呼吸。眼前先是黑的,視覺在十幾秒後才恢複,然而還是很模糊,蒙著一層淚水。
這麼一來,她至少損失六十多萬港幣……好在她請了詹納斯來理財,有部分黃金儲備。黃金被鎖在地下室裡,仍是世界硬通貨。不知道時風有沒有黃金儲備?時風的損失更是不可估量。
完了,完了,她急得簡直想一邊蹦一邊嚎啕大哭,然而還有擔子壓在肩上,讓她蹦不起來。
何炳翀這些富商大概被軟禁了。日本人覬覦他們的産業,財産能搜刮走,公司、人才、資本還在那裡,只要他們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還能源源不斷地創造新財富。然而日本人也沒在明面上撕破臉。或許透過政府施壓,還有回轉的餘地?天無絕人之路。沒把辦法用盡,她不能認輸。
那封又看了一遍,她要確認沒遺漏任何資訊。在最後,程蕙琴格外分出一段來寫摩根,倘若摩根跟那個姓曹的真如她所說過得不錯,別讓她回香港!別讓她回香港!別讓她回香港!一連三個感嘆號,似乎想震動霍眉的情緒;然而霍眉已經沒力氣了,被她震了三下,毫無感想。草草又掃了幾眼,把信撕碎扔進油燈裡。
在茶小二的指引下,霍眉到達了難民救助站,心領神會地賄賂了負責人。其他難民就在一邊幹瞪著眼,不明白為什麼都是從一艘船上下來的,她能擠上卡車,他們就要無限地排隊。
這一路,就讓她回憶起貧窮的生活了。
從廣州灣乘卡車到桂林,從桂林乘馬車到衡陽,從衡陽乘火車到株洲,從株洲乘船經武漢抵達重慶。穿著布衣布褲,不斷地換乘、步行、風餐露宿,沒幹淨衣物更換,沒地方洗澡,沒有衛生紙用。好在第三個孩子掉了後,她三個月才來一次癸水,量也不大,不然這個時候來了,她真要崩潰。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胸貼著脊背,膝蓋抵小腿,臭烘烘、亂糟糟地擠在車板上,說著廣東話,我個仔嘅鞋擠掉了!趕車的是個湖南人,聽不懂,你在港麼子咯?這些在島上生活了半輩子的人就唉聲嘆氣,仰望內陸的天空,兩岸三地,風月同天。
天經常呈現出一種災難性的蒼黃色,硝煙久久難散,偶爾還能看到幾架飛機。槍炮聲不絕於耳,大家經常睡著睡著,被忽然交火的聲音驚醒。但是隻聞其聲,不見其人。道路兩旁的莊稼地都荒了,沒有人,沒有莊稼,沒有生靈。
有時碰到乞討、逃難的隊伍,大家還能苦中作樂地揮一揮手,又是一通各地方言的雞同鴨講。你家哪兒的?我沒帶水嘞。我有三個哥哥,全上戰場了。天氣不錯,大太陽!
霍眉站在最角落,面朝外,一路在腦中打演講稿。頭發在風中飄飛,腳在鞋裡流血。痛覺漸漸地模糊了思維,邏輯褪去後,感性、濃墨重彩的思緒就漫上來了,辛老師真沒白教她。
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漢祚衰。天不仁兮降離亂,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
到重慶後,她找了個小招待所,燒了一壺水擦身子、洗頭發。錢包裡的錢還有多的,都是美金,然而她不用,這身樸素的衣褲正好。第二天一早,就以這副樸素婦人的模樣找到市政府門口,就地一跪,開始哭。
一個灑掃的勤務兵過來勸,“夫人,請回吧!你這樣的我看得多了,人人都有冤屈,難不成人人都來這裡哭?”
“我是時風電器公司董事長何炳翀的太太,剛從香港來。”
那勤務兵一聽,愣住了。雖然不知道何炳翀是何許人也,但大半個中國的電器都是時風牌的,上至富貴人家的空調冰箱收音機,下至燈泡風扇......那一定是相當有權勢的人家了。他一時舉棋不定,先把霍眉晾在門口,進去向長官通報了一聲。
霍眉跪在原地繼續哭,三分鐘後,被勤務兵一把攙起來,“快起來,廖專員請你進去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