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通海也跟著站起來,“我也去。”
“走個屁,給我坐下!”霍眉急躁地翻了幾下報紙,一下將潮濕的紙頁扯破了,直接將其拍在桌上,“回去是要回去,好歹得等仗打完了,管他日本人贏了還是英國人贏了,總要塵埃落定才是。不然回去吃流彈?”
摩根哭喪著臉,急得蹦,“那我爸媽在吃流彈嗎?他們的飛機是轟炸——轟炸——”
“不會往太平山上轟的。”霍眉雖這麼說著,心裡也沒底,立刻沖上二樓收拾了一箱行李出來,提起就往外走。曹通海緩過神來,追上她,“二媽,你去哪?我開車送你。”
他現在順著摩根喊二媽了。
“不用你送,我出去幾天,你在家把摩根看好了。”
霍眉是去了喬治市。直到二十五號香港投降的訊息傳來,她才打定主意,發了封電報出去;不過三日就得到了回應。又乘大巴回到檳城,進了屋,第一時間是洗澡換新衣。摩根蹲在浴室外面叫:“二媽——”
霍眉擦幹身子,換回了當初來時帶的旗袍,“收拾收拾吧,元旦有一艘船來接我們。”
她再傻,也覺得有疑竇,“日本人剛佔領香港,現在肯定在戒嚴。我們幾個香港人就大喇喇坐著船回去?不會在海上就被轟炸機炸沉吧?”
“那你別回了。”
“哎呀,二媽!”她從後抱住霍眉,使勁晃著,“你別逗我了,認真一點,告訴我怎麼一回事兒?”
“有人來接就是了,小孩別提問。你要回去,就跟我走;但這個節骨眼上,我推薦你別回去。你也幫不上你爸媽的忙,反倒添一個累贅,現在街上都是日本人,回去就當孫子,你爸媽估計也不希望你回去了。不如在這裡好好生活,我覺得你倆生活得挺好。”
摩根固執地搖搖頭。霍眉懶得理她,上床睡覺去了。
朦朧中,聽到外面傳來鋼琴的聲音,彈的是《平湖秋月》,一個人彈完一陣,另一個接著談,只是默默的不說話。這是首廣東音樂改編的鋼琴曲,曾於三十年代流行於港島茶樓。月光下、風聲中,椰子樹搖曳婆娑的黑影印在對面牆上,紗簾一陣一陣地晃。琴聲無處不在,流水一樣淌了滿屋。
霍眉拿枕頭捂住耳朵。真是服了這些少爺小姐,遇事不哭,他媽的大半夜彈鋼琴。
兩日後,他們斷了水電煤氣、鎖上房門,戀戀不捨地看了幾眼後,驅車直達喬治市。到了那裡,車也不能要了,摩根嘆息著靠在車頭上,“是我們看準的第一輛車呢,就這麼直接扔了。”
曹通海凝視她片刻,忽然托住她的腋下抱起來、抱到車前蓋上坐著,自己也雙手撐在車前蓋上吻她。一吻結束,他低聲道:“我們先回去看你父母,等有機會,再到這邊來。我們還會有很多輛車的。”
她紅著臉點點頭,一轉頭,霍眉正盯著他們樂,視線迅速飄開了。
兩個年輕人心裡很犯嘀咕,因為這船還不是早上來,是半夜來。然而他們除了跟著霍眉以外,實在找不到第二個回香港的辦法,售票處說現在已經沒有去香港的航線了。船肯定是喬氏夫婦的,這點曹通海知道,喬太太做了很多走私生意,但如何把一艘船在日軍的監控下開回香港實在叫他想不明白。
等到淩晨一點,親眼見了,他就明白了。
那艘客船懸掛著葡萄牙國旗、漆有cruz de cristo標誌,如幽靈般,從漆黑的海面上駛來,甲板上的水手全目光灼灼地盯著這邊,看似隨意、連制服都沒穿整齊,實則全副武裝。
喬太太絕不能想到,她在和平時期為個人利益籌備的這一艘船,在漫長淪陷期能做出巨大貢獻。
舷梯放下後,霍眉從包裡掏出一個銀吊墜在眾人面前一晃,嫋嫋娜娜地上去了。摩根直覺不好,立刻跟上,卻被水手擋下了,“只有她一個人能上船。”
“為什麼?我是跟她一起的呀,她是我二媽。二媽!你跟他說說,你——”
霍眉上了甲板,趴在欄杆邊看著她,整張臉都藏在卷發的陰影下。摩根還要往前闖,被水手推了一把,踉踉蹌蹌後退幾步,被曹通海一把抱住。
“二媽!”她悽厲地喊道,“讓我回家啊!”
“好好跟小曹在這邊過日子吧,不要寄信,香港很危險。你父母也不會希望你回去的。”霍眉淡淡道,“摩根,我以前沒為你著想過,就這一次是真心實意為你好。”
摩根在淚眼中張了張嘴,還沒發出聲音,她已然毫不留情地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