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眉笑了,捏了捏她的手臂,“我再去遊兩圈,你且美黑吧。”
真是漫長而美好的夏季,她和太太們隔三差五地去跳舞、登山、看電影、打高爾夫,也愛獨自在山間漫步、在維港邊吹風,只覺得世界輕盈美妙如一片羽毛,可以被握在手心。醫生說她再沒法擁有自己的孩子,她也想開了,上帝關了這一扇門,必在其地方給她饋贈。
不夠年輕,不夠健康,不夠美麗,那又如何?女人有了權力,再不需要第二樣東西。
過去何炳翀嚴禁何公館內任何人抽煙,現在她趴在窗邊抽,何炳翀就跟沒看見似的。她也不蹬鼻子上臉,把嘴裡的煙味漱幹淨了,才去抱他吻他。
也在這個夏末,摩根迎來了她的十八歲生日。
時間過得真快,她剛來時,摩根才上初中呢,現在居然變成成年人了。香港只有一所大學,摩根那稀爛的成績申請不上,何氏夫婦也不可能讓她去戰火紛飛的內地讀書,遂向斯坦福大學捐了一大筆錢,將女兒往最繁華安逸的美國送。
她的生日宴自然大辦,來了一屋子的年輕男女——摩根在學校可是popuar gir呢,大方,爽朗,籃球隊主力,又有最符合殖民地審美的高個子、深膚色。不止在學校,連不讀書了、但同處一個社交圈的同齡人也和她玩得好,譬如那個曹通海,今天也來了。在朋友的擁簇中,她笑得開心,說起話來直嚷嚷;等霍眉來了,又立刻起身,訥訥地只叫一聲“二媽”。
一幫年輕人於是跟著她叫:“阿姨好。”
霍眉穿鳶尾紫色珍珠緞旗袍,塗裸色口紅,打扮得要多姨太太味兒有多姨太太味兒。她知道摩根喜歡自己這樣子出現在她同學面前,小孩子心中,這就叫風韻。她們尚且意識不到青春、活力是多可貴的東西,一門心思要做成熟女人。
她跟摩根碰了碰杯,“成年快樂。”
“謝謝二媽。”
她真是年紀大了,又沒有自己的孩子,臨此關頭,莫名不捨起來。摩根其實算半個她的孩子。但她因為太愛程蕙琴、又太恨程蕙琴,總擺不正自己這個二媽的位置。
霍眉只在心裡惆悵,臉上沒什麼表現,囑咐大家好好玩後就出去了。程蕙琴則截然不同,悲欣交集,到了要流眼淚的地步。她自己十八歲的時候已經跟了何炳翀了,即使時代在變化,女人可以更晚結婚,終究還是要結婚的。摩根終究會從這太平山上搬出去,到另一個男人家裡,為他生兒育女。
她最親愛、最親愛的心肝摩根啊。
程蕙琴完全不能接受摩根終要跟自己分別這個事實。這一年來她又向摩根介紹了幾個男孩,摩根通通不感興趣,隨她的便吧,反正她還要再上幾年大學。這段時間裡程蕙琴會繼續找,只找贅婿,找到摩根認可為止。
“只有像我們這樣的人家才能為女兒做到這一步,普通人家的女兒,要多可憐有多可憐,你知道不?”程蕙琴抽抽噎噎地抹眼淚,“不要不識好歹,聽我的安排。去了美國,別結交不三不四的洋鬼子,媽給你找個稱心如意的......”
“媽!”摩根拖長了語調抱怨道,“剛才我同學還沒走光呢,你就哭,你搞得我很尷尬。”
“好好好,好好。”程蕙琴小聲嘀咕幾句,擦了擦眼淚,推著她往外走,“看看爸爸媽媽送你的禮物。”
兩人走到門口,山風一吹,都從那陣眩暈的狂歡和悲慟中緩過神來。一匹漆黑、而在月光下顯得油光鋥亮的馬靜靜地被拴在院中,毛發飄逸、體態優美、四肢修長,頭顱的形狀像國際象棋裡knight一樣,含蓄而不失榮耀。
荷蘭溫血馬,場地障礙賽的頂級賽馬。由於其優越的外表,也常用於盛裝舞步等比賽。
“我這幾年都不在國內,馬要放老了。”
“寒暑假總要回來的。”
“這得二十萬往上走了吧?”
“你跟我和你老豆還談錢呀?”
摩根笑著嘆了一聲,走過去熟練地摸了摸馬的鼻子,“那給它取個名字,叫將軍吧。我不在,就把它寄養在山腳的馬場上,讓林叔......讓人多騎著遛遛。”
<101nove.oo gir,臨行的那天,即使來送行的爸爸、媽媽、奶奶都哭了,她也堅持不掉一滴眼淚,作出一副很不以為然的表情,隨便擺了兩下手。然而在輪船駛出維多利亞港後,徹底裝不下去了,撲在欄杆上眺望。
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偶有飛魚躍出水面、銀光一閃,又迅速跌落。越來越多的小型海島進入視野,島上植被茂盛,沙灘被潮汐洗得潮濕、平坦、潔白,她經常會和同學們包下一座海島,在海灘上徹夜拉小提琴、喝酒、講鬼故事,天快亮時,才互相依偎著睡著。也常在沒有救生員、未開發的海域遊野泳,同學們比賽這個,媽媽不知道。
an這個名字源於中世紀的威爾士,最初是男名,後來女孩兒也用,意思是“海上出生”。當年程蕙琴羊水破了,坐輪渡到對岸去産檢,還沒下船就把她生了出來。她因此得了這個小名。
摩根永遠深愛著那條細小的海港。但她大了,愛和離開不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