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傑匆匆趕來接過何炳翀,她命令道:“給他洗個澡,扔上床。”然後就當著林傑的面,施施然把沒喝完的白酒杯端走了,端到廚房,吹著窗外的晚風,一點一點把杯中剔透的液體喝幹淨。
此情此景,其實應該喝紅酒,再不然也是白葡萄酒,但她喝的是五糧液。在朝天門旅館內眺望著自己未知的命運喝五糧液,和在太平山頂喝五糧液,完全是兩個心境。
面前人也是兩個心境。
林傑走進來,扶著門框道:“老爺上床了,還是一直叫你,你去看看吧。”
若沒有緊急情況,這個點,他一般不會上樓——女眷們都換睡衣了。而且程蕙琴、摩根的睡衣還是上面一件短袖、下面一條長褲的樣式,霍眉則愛買各種各樣的吊帶,肩膀、小腿都露在外面。他覺得這很不妥,因此不敢抬頭。
“你先看看我。”霍眉輕聲細語道,“我瘦了、面板暗沉了,不好看了。”
他不得不抬頭看了一眼,震驚於確實如此。霍眉那種渾然天成的媚感就是因為腿上、胸上有肉,又白花花的,那肉一晃,別提多色敏)情。但她現在瘦得膝蓋骨都往外凸,兩頰的也往裡陷,面板發黃,那具純潔而勾人慾望的軀體居然一去不複返了。
林傑漠然想到了何炳翀:真是個廢物。保不住商業帝國就罷了,連女人身上二兩肉都保不住。
見他遲遲不作評價,霍眉哼著笑了一聲,往何炳翀房間去。一去更加惱火,他一直說要吐,敢情剛才沒吐林傑身上,最終難道還是要吐自己身上?吐出來,人當然會舒服些,但是她決定讓何炳翀別吐了,把人側推在枕上,拍著哄著弄睡著了。
服務方面,她是一流的。所以即使何炳翀有個忠厚的發妻、有個新歡三姨太,不舒服了,想要了,煩躁了,必然還是要找霍眉。
早上起來,她先畫了個妝,然後去叫他起床。何炳翀煩躁地嘟噥了句“不去”,翻個身又睡著了。
霍眉去沖了杯蜂蜜水,然後拿了本福爾摩斯坐到他床上看。兩個小時後,他爬起來,先去撒尿,然後坐在她旁邊喝蜂蜜水。
她於是放下書,問:“昨天和誰喝的酒?”
“嘉陵公司的投資方,人家從大陸千裡迢迢趕來的,不好不喝。”
“辛苦了。”
“你缺錢嗎?我這會兒手頭是真的轉開了。”他揉著頭說,“重慶的嘉陵酒店過段時間就能開業了,成都、自貢的也馬上竣工。”
“才拿了三十萬,哪能缺錢?時風怎麼樣?”
“還不是就那樣,我勉強收支平衡,二哥盆滿缽滿。這幾天沒看到他的人,倒是來了一幫搞科研的——都是他高價請來的,拆愛克斯光機,想研究美國佬怎麼做出來的。別的都好說,就是有個核心元件,叫高壓整流器吧,我們國家的工業水平根本做不出來......”
霍眉莫名覺得這個名詞有耳熟,但沒聲張,陪他聊了會兒,吃過午飯,就各回各屋去了。
霍振良曾經託父母帶給她一個小盒子,用膠帶綁得很嚴實,上面還貼了張封條。她當時沒有看,到香港後才拆開,裡面只有一個金屬外殼做成的正方體,醜醜的,不知道有什麼用;還附有一張信紙。然而她當時認的字還不多,讀不明白,又知道霍振良寫給她的信絕不能讓旁人讀,就又收起來了,準備認全了字再看。
這一收,就一直忘到現在。
她想起展開白香織來信時的心情,不免有些手抖,仍努力展開了。
姐:
展信佳。
我在國外找到工作、定居了,還談了個華僑女友,感情穩定,應該能結婚。德國的房租很貴,何況我們的房子帶院子;物價也高,所以我只能顧好自己的生活,沒有多餘的錢能寄回家。地址也不告訴你,免得你老給我寄東西。
記不記得小時候我說過,等將來長大了,要送你世界上最珍貴的珠寶?
就送這個給你吧。
這東西叫高壓整流器,我在柏林的實驗室裡組裝過很多個,因為有裝置能提煉出高純度的硒,而這些裝置不允許出口到中國。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後來用了氧化銅當替代材料,沒有用硒,試了試,勉強也能運作。德國不許我在國內發論文,我只能私下跟我在同濟的導師談談,希望他盡快實現這個山寨元件在國內的批次化生産吧。
給你的是我親手做出的第一個,很美,很精密,耗了很多個日夜,是我心中最珍貴的珠寶。
很抱歉我從小到大都喜歡自說自話,不管你聽不聽得懂,不管對你來說有沒有意義。但我實在是沒什麼錢,不然,絕不會拿個對你來說可能毫無用處的東西敷衍你。為了讓它對你來說更有意義,我把它放在勃蘭登堡門口,淋了一夜的雪。抱歉沒法帶你出遠門、看世界,你看到它,也算你看過柏林。
p.s.弄丟了沒關系,不是什麼機密,國內很快就會有了。
霍眉看完信,簡直是無以冰炭置我腸——她早就發現過,這小子有種冷冰冰的浪漫感。然而她又很想哭,因為她知道霍振良絕沒有和所謂的華僑女朋友生活在一個帶院子的洋房裡。她也明白國內為什麼還不能生産這種零件:八一三事變後,日軍轟炸過同濟大學,那位導師大概是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