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動了下幹澀的喉嚨,“多加小心。”
“放心,技術人員,不上前線。你也保重。”
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霍振良。
回去的時候席玉麟把腳步放得很慢,即使這樣,一路走,還是一路出汗,黏膩的溫熱液體糊了一身,心裡卻有個大空洞。他蹲下來,試圖透過擠壓身體把那個洞擠小一點,同時佐以深呼吸,把氣漸漸地吐出去。
搶在又想跳河之前,他做了決定。
正是地裡忙的時節,施太公還要下地,黝黑的面板上反射著淋淋的水光;施婆婆在廚房做飯,煙燻火燎之中,一身衣衫透濕。他本該一回來也立刻加入勞動的,但席玉麟迅速地收拾了行李,並把買眼鏡餘下的六塊七角抹平、擺在桌面上。做完這一切後,貓著腰跑走了。
實在很對不起兩位老人家,但他沒把自己當兒子,一直把自己當長工。席玉麟從來不認為誰對自己有大恩,因此也沒有向誰報恩、替誰尋仇的道理,你非說有,那他也沒辦法。戲子無義嘛。
輾轉到廢棄鐵廠的時候,果然空無一人了。
與此同時,郊外天光初亮,霧還未散,彌山遍野,觸之沾衣濕袖。李舟在亭子裡等了沒多久,就聽到驢鈴鐺的聲響,緊接著,一隻腳從霧裡跨出來。
霍振良穿著一身寬松的綢布衣衫,一手拄竹杖,一手牽驢,驢則馱著兩篋籠的檔案和一個裝細軟的大布袋。他太瘦了,領口顯得空空蕩蕩;褲腿也空空蕩蕩,在風中翻飛著,露出極細的小腿和腳踝骨,腳上穿的是草鞋。然而臉上卻帶笑意,笑起來讓人感覺安定。
上次達娃回到大部隊中去,他為她踐行;現在霍振良也要回到大部隊中去了,他還是為他踐行。熟識的人一個個都走了,獨剩他隱姓埋名。
“好小夥子,發揮作用去吧。”李舟握住他的雙肩,晃了晃,很有長輩範兒地感慨了一句,“當年賣炒貨的時候,總注意到你。你姐姐在前面講話,你蹲在後面玩蟲子,像有點傻。誰知道長大後這麼有出息?兩年的時間,就把德國的畢業證拿到,學成回國了。我們指望要等個五六年,都說那地方難畢業。”
霍振良笑了笑,“去的時候,行李箱太小,裝生活用品都不夠,但我還往裡塞了一本中學課本,是當年的一位老師送給我的。當時沒錢,她替我墊了書本費、夥食費,生怕我不讀了。勁哥,你知道德國的大學什麼樣子?全是白人,張口閉口出言不遜,往我書上倒墨水,把我的藥換成粉筆頭......那會兒我只有一套衣服,天天穿,是幫人寫了一個月的作業後才有錢買了一套可替換的。每次我一回宿舍,他們就捂鼻子扇風,哎,也怪不得他們,確實臭。”
“我不是聖人,那段時間思想都快動搖了。襯衫領帶全是名牌,下課就一起出去聚餐喝酒,開車帶漂亮姑娘兜風,我真......羨慕他們。每到這個時候,就掏出那本中學課本一遍一遍地讀,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其中有篇叫《送東陽馬生序》的文章,我讀書的時候最討厭國文,上課都不怎麼聽,現在卻能背下來了:同舍生皆被綺繡,戴朱纓寶飾之帽,腰白玉之環,左佩刀,右備容臭,燁然若神人;餘則縕袍敝衣處其間,略無慕豔意,以中有足樂者,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
驢子叫了一聲,他伸手拍了拍驢頭,姿態很閑適;即使仍縕袍敝衣,也不見窘態了,已然達到精神上的圓融自洽。
“那個境界實在太高了,讀書的辛苦還是比樂趣多。只是我想起我的老師,想起我姐姐,想起湊錢供我出國留學的大家,都是窮人,都不容易,還這樣愛護我,實在深感悲愧、被澤蒙庥。老師當時墊的錢,至今沒能還上;還有我姐姐......不說來世做牛馬這樣不切實際的話了,但願離了我的拖累,她能過得好吧。”他笑了兩聲,“只是未來還有千千萬萬個像我姐一樣的姑娘等著來這個世界。我要讓她們受教育、找到好工作、自由地婚戀,農民的孩子,不是生來低人一等。”
李舟不由得也想起那個面目模糊的小茯苓。
美好的女人的靈魂,指引人向前。
“會有這麼一天的。好虎子,你只管去吧,老家的人還不認識你呢,都不知道德國的畢業生是什麼樣!你這樣,實在叫我太拿得出手了。”
霍振良給他敬個了禮,“功成必定有我。”
而親愛的姐姐,功成難以福澤於你,功成確實受你福澤。
他牽著毛驢遠去了,李舟回禮的手才慢慢放下。清晨的霧氣都散了,散出一個新翠生動的人間。他戴上黑帽、戴上墨鏡,低頭重新走進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