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擺擺手,“不必再提了。明天你帶銀珠去吃個酒,好叫別人認一認。”
他盯她半晌,“你到底生沒生氣?”
“沒生氣。”
“生氣了。”他笑著往她身上湊,“‘不談情愛’,什麼叫不談情愛?我愛你還不夠多嗎?你捫心自問,不,我捫心自問,最在你身上花心思。銀珠還年輕,我帶她回來,恨不得算是養著半個孩子,暑假過了,她還要轉到香港大學繼續讀書。你說,就這麼個女仔,能跟你比嗎?”
霍眉輕輕地笑了一下,摳指甲上已經幹掉的蔻丹——還是幾個月前摩根給她塗的,現在指甲已經長出了很多,該換新的了。睫毛長長的垂著,眼皮上方又凹進去,還是有五六分病容的。看幾眼還好,看長久了還是心裡堵,何炳翀又拉扯幾句,訕笑著出去了。
她知道這一關算是過了。
走到陽臺上,細雨瀟瀟,深翠的葉子泛著粼粼的水光,被雨水敲得微微擺動著。深夏該是很熱的,但因為住在山上,比市區涼爽不少,汗衫裡只有一層薄汗,現在被風一吹,幾乎覺出冷意。
昭君見玉鞍,淚盡啼紅血。今日漢家人,明朝胡地妾。
她在老太太那裡的作用算是到頭了。何炳翀對不起她——她覺得還好,何炳翀本也沒必要對得起她,願意把她從巴青那窮鄉僻壤的地方接過來、做何二太太,她給他當奴才都沒問題。
但是她給程蕙琴付出了那麼多感情......程蕙琴算什麼東西?跟她半句談不來,又不能像何炳翀一樣給她錢,又不能像老太太一樣給她地位,又不像白香織一樣好玩,蠢婆娘一個,霍眉偏偏一根繩子吊在這蠢婆娘身上了,乞求她把她那光輝四射的母愛分自己一點。
到頭來,能給何家生孩子的來一個算一個妹妹。她不是第二個摩根,是第一個劉銀珠。
霍眉覺得自己簡直好笑,媚眼拋給瞎子看。像程蕙琴這樣本分老實到無聊的人,不會因為她霍眉更漂亮、更風趣、對她更好就偏愛一點,姨太太就是姨太太,女兒就是女兒,倫理道德,秩序井然......哈,日她八輩子祖宗。自己也該日,三十多歲了,還在這裡愛不愛的,活該掉頭發。
她幾乎想對著夜色大聲罵街,可何家人勢必能聽見。轉身回房,看到金豬牌正靜靜地躺在送子觀音旁邊——老太太將金冠收走後,重新融了,還是做成豬牌的樣子還回來。
霍眉的手都抖起來,渾身的汗毛在激憤中一陣一陣地豎立又躺倒,嘴裡嘗到腥,才知道流鼻血了。她還沒有恢複的很好,一時間幾乎站不住,但還是拖著步子到床前,撲通一聲跪下。
恨不得來幾口煙粉才好,煙粉不行,至少要抽幾根香煙,不然她真覺得自己要死了。何公館上下禁煙,又不能差林傑去買,只能從當初從重慶帶來的箱子裡找,應該還有幾包仙女牌。那箱子裡就裝了些舊衣服,到這裡後一件也用不上,她也沒再管,直接塞到床底去了。
現在開啟紐扣,一股陳舊的樟腦丸兒撲面而來。她無心扇走氣味,直接將舊衣全掏出來——箱底果然有打火機和兩包仙女牌。
還有一個小布包裹。
霍眉對這個小布包裹全無印象,愣了愣,把裡面的東西掏出來——一副樸素的銀腳釧,對於她現在穿戴的首飾來說,真是樸素過頭了,大概只要七八十;上面雕的龍鳳呈祥花紋也粗糙,像蛇和雞。
包裹裡還有一張紙條,規規整整地折成一個小方塊,因為受了潮,折角的地方都出毛、破損了。上面寫著:祝你身體健□□活幸福。
她顫顫巍巍地用打火機點了煙,猛吸幾口,待煙霧慢慢潤滑了快燒幹的腦子,記憶也都如清泉水般湧回來了。去重慶的船上,她給了席玉麟四十三塊,後來也沒機會給更多現金。席玉麟自己又貼了幾十塊錢,打了這麼一副鐲子,做了家財萬貫的何二太太唯一的一份嫁妝。
我嫁到香港後還差這個嗎?霍眉靠在床邊,覺得幾乎有點滑稽,你還剩多少錢啊?你在重慶,冬天怎麼過?
她吸得太快,幾分鐘內就把一支煙吸完了。將煙蒂扔進抽水馬桶裡沖下去,霍眉回到床邊,煙癮居然就此消下去了,至少現在是過足了。拿起那副腳釧,她往腳上套,粗銀的質地涼涼的,做工不夠精細,但材料是用足了,夠寬,卡在腳踝骨上,正好能把楊梅瘡留下的瘢痕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