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買的?”
“南洋進的。有個叫‘蜘蛛’的走私販,很有名,他賣進來的東西都不含稅,便宜很多。說是有一家中國人搬到了那邊,大開醫藥工廠,南洋人不買,就那樣囤放著,也生産煙粉——我們這麼叫它。真奇怪,這煙粉價格如此高昂,卻只是他們家産業的一小部分;大部分錢財都投去生産醫藥了,也沒人買,不知道有什麼用!”
霍眉靜了一靜。她素來覺得蔡行健是個嗅覺很敏銳的人,交遊也廣,認識的日本人就格外多。新婚燕爾,卻移居到南洋去了?他家裡在巴青根基如此之穩,竟說走就走?
他的形象浮現在她面前:禿腦袋,尖下巴,活像一隻老鼠。住在水邊,她從小就聽老人說:若有成群的老鼠從艙底跑出來,這船就要沉了。
“對身體不好的,戒了吧。”
“我無聊呀。”
“總有人邀請你出去玩呢。”
“好吧,好吧,也許不無聊,但是我心裡總是空的......”她怔怔地盯著睡裙上一朵花的圖案,發出粗重而沉緩的呼吸聲。霍眉簡直太熟悉這個狀態了,叫來一個女傭,讓她扶白香織先上樓休息,自己改天再來拜訪。
白香織亦沒有反對,她眼睛都朦朦朧朧閉上了,被女傭攙著,就軟在她身上,慢慢上了二樓。將她送回房後,女傭又回到二樓的扶手邊,大聲喚另一個人替霍眉叫一輛車。身後的走廊沒開燈,老宅光線也不好,像是黑洞洞的窟xue。白香織的小叔子、妯娌和兒子在裡面靜靜地蟄伏。
此後許多天,白香織也不打電話,喬太太也避著她們。霍眉忙碌地很充實,倒是一點也不在意。
天氣已經涼下來,程蕙琴仍是不肯放棄游泳,終於染上了風寒,讓霍眉小小地高興了一番。對於程蕙琴燒得有多難受,她是沒法體會的;她只知道程蕙琴只能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誰來她的房間,她就專心致志地與誰相處。
於是前段時間因為摩根放暑假而在兩人之間缺失的溝通全補回來了,程蕙琴單方面補給她,把她的經營、學習、交友、出遊情況問了個底朝天。
這種問話,並不是丟擲一個問題,得到答案後,就忙不疊地丟擲下一個。程蕙琴不輕易跟人聊天,一聊天就參與度就極高,設身處地、能近取譬,說出自己的見解,絕非言之無物的敷衍之輩。霍眉被年長女性全身心投入自己的世界這件事弄得興奮瘋了,見程蕙琴沒胃口,甚至親自下廚,為她做了幾道相當重油重鹽重辣子的小菜,端在託盤上送去。
恰好何炳翀回來,樓下明明有飯,卻要湊這個熱鬧,夾了幾筷子後伸著舌頭直扇風。霍眉笑道:“’re not invited!”
“你也知道你沒邀請我?真是奇了,你嫁過來這麼久,也沒說給我做頓飯……別人家的太太們都水火不容,見面就要打起來!”
這本是開玩笑的話,但程蕙琴不是個幽默感很強的人,聞言臉上就陰了:“她只是你二太太,不是我鄉親妹子?這麼多年,我一次孃家也沒回過,一個孃家人也沒見著。偌大個香港,說四川話的都沒幾個;來一個二妹妹,卻剛好是巴青小城出來的。這還不許我們兩個感情好了?”到底是正牌夫人,有什麼話,就敢直嗆到何炳翀臉上去。只是她向來性情平和,不知道為何動了肝火。
何炳翀舉起兩隻手,道:“我不和你說。”也就帶上門出去。
她很快埋下頭,嘗了幾口菜,眼中已有水光點點。似乎怕霍眉笑話,又催促一遍:“在我這兒磨蹭一下午,小心把風寒過給你了!”
霍眉翹著二郎腿,俯身向前說話:“我身體好著呢,沒那麼容易傳染。”
她低頭默默咀嚼了很久,啞著嗓子道:“你……你很會做菜。你在巴青待了這麼些年,知道嘉陵公司吧?他前幾日跟我商量,說想把嘉陵公司賣了。”
山中有珠頸斑鳩咕咕叫著,被霧氣稀釋後,斷續輕柔,叫得霍眉腦海裡一片空靜。
一扇通向程蕙琴的門開啟了。
“為什麼?”
“這兩年,他的事業部其實一直在虧本,賺錢靠的是投資。但最近投資也虧了,虧了五六百萬美金吧,老太爺都看在眼裡。他想著拿嘉陵的錢再去投一筆……”
她一顆心本來熱絡絡地準備往程蕙琴懷裡鑽,越聽越覺得不對,無意識地就眯起眼睛。每日何炳翀都混在她那裡,幾乎不太找程蕙琴,她以為他們倆才是最親密的。沒想到生意上的事,何炳翀都與程蕙琴商量,她才是無需知會的那一個,當下警惕起來。
“但嘉陵公司是我父親畢生的心血。託付給老爺,也是因為我幾個妹妹嫁了人,那幾個女婿都不是做生意的;三個弟弟不知去向。他們如果在的話,嘉陵公司有他們的一份。老爺怎麼能私自就賣了呢?”程蕙琴繼續說道,“但話又說回來,嘉陵當年在破産邊緣,也是何家給救回來的……唉,我不情願,但也不知如何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