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響亮道:“算是白養他了!”
兩個老人悵然片刻,接著又細細問這些年她過得如何,為什麼一會兒寄的多一會兒寄的少,時而來信時而不來信。她說山高路遠,信件丟了也是常事;錢嘛,則是因為漱金的班主病故了,不得不去別處求職,工作一直不穩定。編出的無聊至極、乏善可陳的換工作經歷,父母居然聽了一晚上,時不時還點評幾句。
碼頭上燈火點點,映在水裡,隨著波浪細細碎碎地顫抖,像冥河上的魂靈。而她坐在暖色調的床頭燈中,父母在身邊;林傑敲開門,用託盤送來了晚餐和酒杯,不多打擾他們,很快退出去了。盤子裡裝著熱氣騰騰的奶油意麵,杯中是紅酒。
父親用手指蘸著嘗了嘗,批評說太澀。母親怒罵道:“上等人就喝這個!你不是把酒當個命嗎?你平日裡喝的都是狗尿,人是下賤的,連個酒也喝得下賤!你有什麼本事?現在要不是老大,你能喝這——”她話沒說完,父親就站起來,揚手把盤子全掀了。母親站起來推了他一把,他拔下床頭燈砸母親的額頭。母親嚎叫,他掐母親脖子。
霍眉真是不想讓林傑看到這一幕,但是這邊稍有點風吹草動,林傑就進來了。他有這間房鑰匙,這回沒敲就直接進門,好言好語把兩個老人分別勸住,說再開一間新房,一人一間。她比林傑更擅長好言好語,但她一個字也懶得說,只是端起自己的那杯紅酒,站在滿地食物殘渣、深紅酒漬和碎瓷片中,望向漆黑的江面。
過了一會兒,林傑進來了,不對她的父母做出評價,卻一指碼頭,“公元前三百一十四年,張儀滅巴國,修築巴郡城池時建了這個碼頭。明初擴建重慶舊城,按九宮八卦之數造城門十七座,這是規模最大的,也是地方官員接聖旨的地方。因古代稱皇帝位天子,故名朝天門。”他又對她笑了笑,“霍小姐是從最尊貴的地方入渝的。”
“地方是尊貴,”霍眉舉起自己的酒杯,“我也覺得紅酒很澀。”
“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我選錯酒了。稍等片刻。”他出去了一會兒,回來的時候拿了個玻璃杯,其中裝了薄薄一層透明液體,“霍小姐再嘗?”
再嘗,風味和農村釀的雜糧酒相近,濃香馥郁,淨爽不辣。她嘗了一口,便從架子上找了個玻璃杯,倒了一半過去塞進他手裡,跟他一碰杯,再一飲而盡。林傑愣了一下,跟著飲盡了。
“這酒好。這是什麼酒?”
“此酒集高粱、大米、糯米、麥子、玉米五糧之精華而成玉液,宜賓五糧液是也。”
“四川酒?”
“四川酒。”
“那得運一箱到香港去,我結婚,大家必須喝這個。”
兩人都笑了,也都想起娶姨太太是不擺筵席的,用不上酒。霍眉又說:“你給我那些錢,我都用光了,還在巴青欠下的人情。”
“無妨,何家太太就該這麼花錢。你與我待在一起,由我出錢就好了。”
“還有一事,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朋友找份工作?不要時風公司的。”
林傑沉默片刻,“在大陸,我們也是人生地不熟。”
“好,無妨,我就是問問。”
“霍小姐,巴青訊息閉塞,但在重慶還是要注意些,流言傳得快。”
霍眉說知道,讓他出去了。他們在重慶只會盤桓一週,然後乘船從重慶到武漢,再坐火車,輾轉幾趟到深圳,在深圳坐個擺渡船就能到香港了。第二天,她和林傑帶父母上街置辦新行頭,總不能這樣破破爛爛地穿到香港去。父母對待林傑的態度很奇怪,一會兒覺得他不是因病、而是因為營養過剩長得這麼胖是件值得敬畏的事,一會兒又想起霍眉是當太太的、他是當下人的,一輩子沒享受過權利的滋味,就對他吆五喝六起來。
林傑沒有給他們倒水、換鞋的義務,但一直脾氣很好地接受著吩咐。
第三天逛了幾個景點、商業區,又吃了一頓火鍋。晚上回旅館,霍眉送走一直賴在她房裡閑聊的母親後,洗了個澡,席玉麟就來了。敲門聲可能會被左右房間聽到,他翻的窗戶,窗戶沒有從裡面插栓,所以在她低頭的工夫裡,屋裡就突然多了個人。
幸虧是二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