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標準的中式堂屋擺設,左邊放一把太師椅,坐著劉洪生;右邊放一把太師椅,曾經坐著席芳心。中間是一張高桌,擺了剛才用過的鋼筆;壁上懸掛一副巨大的唐明皇畫像,右聯是“板鼓鏗鏘敲醒富貴黃粱夢”,左聯是“琴瑟婉轉飛上神仙白玉樓”,橫批“蜀戲冠天下”。他站在這莊嚴的一切面前,感覺自己無限縮小。
劉靖拿了那支鋼筆,開啟筆蓋,直刺眉心。血珠滲出來,用手指往上一抹,是為武生的“英雄扡”。
“涼夜迢迢,涼夜迢迢,投宿休將他門戶敲。遙瞻殘月,暗度重關,奔走荒郊,俺的身輕不憚路迢遙......”他在滿屋的陽光中大吼起來,大瞪著眼,要從白日裡看出一個風雪夜,“......實指望封侯也那萬裡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國紅巾,做了背主黃巢!”
這一走,他便離開巴青,去成都了。
“望家鄉,去路遙;望家鄉,去路遙。想母妻,將誰靠?俺這裡吉兇未可知,她、她那裡生死應難料。呀!嚇得俺汗津津身上似湯澆,急煎煎心內似火燒。幼妻室今何在?老萱堂恐喪了。劬勞!父母的恩難報,悲號!嘆英雄氣怎消?”
他側翻做的太急,往前栽了幾步,又更大力度地做動作;掩面、手抖已不是演的,劇烈的情緒沖擊著他,英雄末路,他唱出了一次最好的林沖,“懷揣著雪刃刀——懷揣著雪刃刀!行一步,哎呀,哭、哭號啕!”唱到最後“高俅哇啊啊啊——賊子!”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氣息從來沒這麼寬過,喊得蕩氣回腸、天靈共振,排山倒海的孤勇從他喉頭奔出。
定把你奸臣掃。
掃誰呢?他茫然地想,誰對不起我?
血已經從破口處沿著一側鼻翼留下來,甩得地上星星點點都是。劉靖再次跪下來磕了個頭,縮著肩膀,不敢看他,帶著滿臉餘紅小跑出去了。
他出了古舊、泛著黴味兒的漱金,仰頭吐出一口氣;與此同時,席玉麟一矮腰,鑽回了採光極差的小屋。
霍眉仍然不怎麼搭理他,專心地、幾近瘋狂地做著鞋子,她身上有種奇妙的香味。他覺得這味兒很熟悉,又不好開口問。一連幾天都如此。某天回來,霍眉只穿了肚兜和內褲就躺在床上,怔怔地盯著天花板,滿屋都是那種味道。
席玉麟心裡大罵一聲,抓住肚兜的頸帶把她拽起來:“你碰大煙了?”
用那雙霧濛濛的眼睛瞪了他半天,她才反應過來,試圖把他推開,似乎不打算做任何解釋。下一秒,她直接被拎到站起來,頸後的繩子都勒進皮裡了,席玉麟在上方咬牙切齒地怒視著她,大吼道:“你又碰大煙了?狗改不了吃屎是不是?”
“鬆手!前幾日我去賣鞋子,路上看到一家煙館,那個味兒飄出來,是它勾著我......哪有那麼容易戒掉的?你站著說話不腰疼。”
煙館每次的最低消費也是五塊。霍眉明明是個節儉的人,為這東西,理智都不要了。他難以置信地盯著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繼續罵?打她一巴掌?道理哪需要他講給她聽,她比他聰明得多。
霍眉忽然刺耳地嚎叫起來:“鬆手!勒到我了!”
“你像個瘋子,你看看你的樣子!”
“鬆手!”
“煙癮都戒不掉,鯰魚精不會要你。你找個賣大煙的過去吧。”
他面無表情地說完,已經把手鬆開了;而霍眉反應遲鈍,以為他還揪著自己,鉚足勁兒一頭撞過去。兩人疊著摔到地上,她壓在他的身上,猶然恨恨地照著他的鼻子摑了一掌。
有兩秒,席玉麟張著嘴,沒發出任何聲音,現在才幾近破音地“啊”出來。霍眉一瞬間都要被他的叫聲刺破耳膜,這下好了,神志也清明瞭,立刻彈射到一旁,出了一身冷汗。
“我、我剛才腦子不清醒......”她瞠目結舌,看著他極其痛苦地翻了個身側趴著,連弓起來都做不到,只能直挺挺地僵成一塊木板,試圖去扶他。席玉麟立刻顫聲大喊:“別碰!”
她立刻縮回手,呆呆地蹲在旁邊,聽他大口喘氣。席玉麟向來很能忍,這次卻斷斷續續地發出旁人聽起來頗為羞恥的呻吟,一會兒後,不出聲了。她膽戰心驚地問:“好點兒了嗎?”
沒有回答。她湊過去摸他的額頭,摸了一手黏膩的汗水;他仍然什麼反應都沒有。霍眉拿了自己的一件短褂蘸了桶裡的水給他擦了擦臉,其他的地方完全不敢碰;約莫半個小時後,他忽然急促地吐出一口氣。
“我下去再買一桶水。”她說著,迅速穿上衣服。
他居然緩緩爬了起來,撐著上身看她。霍眉看也不看他一眼,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