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料峭的春風穿堂而過,吹得頭頂的宮燈搖晃打旋兒,眾人的影子也一會兒往右蕩、一會兒往左爬,昏黃不定,兩盞燈直接熄了。陰影傾盆而下的瞬間,最前面的席玉麟忽然回過頭,隔著眾師兄師姐,望了她一眼。
有淚盈盈。
很快又收回去,他低下頭,繞過席秉誠出了門。
霍眉只當他是氣性大,當眾這麼摔下來不想見人,一會兒也就好了;自己又有封信需要他回,對他的容忍度尚高,便也不殺過去。第二天她臨出門時,戲班已經排好隊在喊嗓子了,卻仍不見他的身影。她找到劉洪生,劉洪生找到男生寢室,發現席玉麟的行李居然全都消失了。什麼字條也沒留下。
“他昨天是來找我批條子來著,說是排練的時候受了點小傷,要去醫院看看,我給他批了。但是我看著他能自己走路,沒當成什麼大事......”
“他當時是能自己走路,但是我就在第一排,聽到很響的一聲。”
說到“很響”的時候,劉洪生的眼皮跳一下,“把席秉誠給我叫過來!”
霍眉叫完席秉誠,覺得自己能做的都做完了,便心態平和地趕去上班。一天中回想此事,卻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席玉麟確實氣性大,但一般表現為向問題重拳出擊,他要是真因為氣急敗壞就跑了,那也太矯情了。她能和席玉麟做朋友,就是因為認識到他並不矯情。
回漱金前,她跑了一趟郵局,拿信去問業務員。
“廣東寄來的,落款只有一個何字,”業務員抽出其中印著電冰箱廣告的明信片,翻來覆去地找線索,“內容也就一行字——孩子生出來了嗎?男的還是女的?”
距離他們發生關系,剛好過去十個月。
霍眉以為自己夠瞭解男人了,但拉著她到街上一連找三個大夫驗孕都是不夠的,何炳翀必須確認孩子真的帶把兒,才願意花一番工夫把她帶回家。天哪,男人。她的大腦有一會兒都不轉了,盯著被許多人的胳膊肘磨褪色的櫃臺,覺得這一切太荒唐了,居然還有她被男人耍的時候。
隨後她眯起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你寫,我缺錢,換了份家政工作,勞動時孩子流掉了。是男的。”
晚上回到漱金,席秉誠主動來找她。他眼圈青黑,神情憔悴,幹裂的嘴唇開關了好幾下都沒想好如何開口。自王蘇死後他就是這副模樣,今日劉洪生不知對他說了什麼,把他頂高的身軀都壓矮了一截。
“哎,大師兄,慢慢說,”霍眉倚牆看著他,“他自己摔下來自己走的,你不要有壓力。”
席秉誠苦笑一聲:“你也知道我是大師兄啊。平日裡你和他關繫好,我想問問,他有沒有說過要離開漱金、不唱戲了之類的話?”
“沒,最近小青受歡迎,他還挺得意。我建議你們去醫院找找,他畢竟是受傷了——”
“找了!”席秉誠一跺腳,“今天沒唱戲,所有兄弟姐妹都去找了。巴青城就那麼兩家醫院、幾個大夫,一個小診所大夫說他昨晚去了的,診斷為什麼......腰椎橫突骨折,不影響行走,主要就是疼,要絕對臥床兩個月。交了診費、拿了藥,轉個身的工夫,人就不見了。他有說過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嗎?”
哎喲,還特別想去的地方,說成西洋童話故事了:席先生有個從小就想去的地方,某天他厭倦了循規蹈矩的生活,於是不告而別,踏上了孤獨而壯麗的夢想之旅......開什麼玩笑,這裡是中國四川巴青城,而席玉麟是個戲子,沒有夢想。她道:“去廉價出租房找吧。”
可是誰能知道哪棟居民樓的哪個房間是用作出租的?巴青城的人家多如牛毛啊。
席秉誠謝過她,嘆出很深重的一口氣。
一週過去,仍找不到席玉麟的蹤影,戲班子不得不重新開業,也沒精力再專門去找了。而霍眉的床單枕被都被揭下來、打包好,和她的行李一同被碼在門口。她回來看到這一幕,沒說什麼,往空蕩蕩的床榻上放了三個硬幣,走了。
各人有各人的路,平心而論,席玉麟確實沒必要考慮她的來去。而且席玉麟其實是個冷漠的人,看看席秉誠都成什麼樣子了,他卻不因師父和師姐的死受到多大影響,劉洪生好不容易把他盼回來,他卻走得幹脆;還小肚雞腸、錙銖必較,上次她讓他吃了一次大虧,他找著機會就要還一點回來;還短視、沖動、不通人情,也許壓根兒就沒想過她為什麼能一直住在漱金......
霍眉大包小包地拎著,站在街中央,幾乎要笑出來。
她多瞭解席玉麟啊,她下九流的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