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到小雲時,唱也沒讓她唱,直接往左邊撥。
席玉麟突然插嘴說:“她叫席彩雲。”他這一幫腔,小雲立刻仰起臉,壯著膽子說:“師叔,我是最早當主角的一批學生,我給你唱一段《紅梅閣》吧。”
劉洪生打量她一番,“哪一行?”
“旦角。”
“……娃娃,你模樣不好,吃不了這碗飯。”
後排幾個比較渾的男孩吃吃笑了出來。而小雲釘在原地,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還處於相信苦心人天不負的年紀,就因為醜,像菜梗被摘出去了。
穆尚文往日肯定是要插一句嘴的,現在卻一聲不吭。這群孩子是席玉麟教出來的,他到底最不忍心,“她功底很好,實在不行跑個龍套——”
“謝謝席師兄。”小雲說,“心意我領了。”
然後退到左邊去了。
左邊的孩子揪頭發、擰衣角、摳手指,做出很忙的樣子,眼睛都濕潤潤的。
房春喜剛開口就氣息不足,劉洪生倒是允她唱了好一會兒,實在聽不下去,才把她撥到左邊。
半個小時候,右邊的——也就是留下的,只有王好運和文文。文文的功底不錯,年紀小,學得出來,給師父打白工的時間也長。劉洪生站起來,拍了拍馬裕的肩膀,“把身契拿來還給他們,一人發兩塊錢。”
霍眉在紛亂的感想中抓住了重點:馬裕好像是劉洪生的主管。
馬裕跑去柴房了。席玉麟幾步追上師叔,小聲說:“師叔,那個九歲的月餅也不錯。再說他太小了,這樣出去沒人要的。”
“他也太醜了。”對於男孩,劉洪生連“模樣不好”這樣迂迴的方式都不用。
“他可以唱花臉,看不出來的。”
劉洪生仍苦笑著搖頭,“發沒發現,他一開口就渾身流汗?唱哪一行都不合適。”
“那——那房春喜,”席玉麟仍在爭取,“她模樣好,就算唱不了戲,可以拉胡琴。”
“我有專業拉胡琴的徒弟。你們這幾年是人手不夠,才叫學生幫著拉。”
“過去有在臺前拉胡琴的呀!我小時候看到過,專門選的漂亮師姐,很多客人都給她彩頭。我的意思是她可以在臺前——”
“過去?過去漱金客流不好,我還需要演風月戲呢;那個位置又豈是拉琴就夠了的,預設可以摸。”劉洪生停頓幾秒,面前的徒弟雖表情沒什麼變化,但心裡定然吃了一驚。遂將一條胳膊搭在他肩上,低頭小聲說:“你不要胡鬧。漱金營生困難,現在已經停業半個月了,本就沒什麼客人,一直在賠錢,養不起這多人。他們又入行太晚了,學出來也不精,豈不是敗壞漱金的招牌?等到十八歲,還要和你分錢。你們幾個才是我從小帶到大的徒弟,往後漱金起來了,我會劃更多給你們。多一個人,你就少分一份,這個道理你不懂?”
原本所有徒弟都是席芳心收進門、由兩人共同教養的,這批學生來的不巧,劉洪生對他們沒有半點情分。他不念“他們”,只念“你們”,念著那段時光。
可是師叔,這還都是些孩子啊。
開始下雨了。劉洪生放開他,大聲說:“雨停了再走吧。”
馬裕也剛好來了,把銀錢和身契發到每個人手裡。雖說還沒遭到驅逐,他們也都不敢往宿舍裡擠了,只好擠在亭子裡,攥著千斤重的一張紙。
發到房春喜時,他盯著她的臉仔細端詳,問:“你多大?”
“十六。”
“我出師了,不住這裡,有房子。願意跟我嗎?”
“好。”房春喜幹脆利落地一點頭。
馬裕也點點頭,“你先找個地方等著。晚上下了班,我帶你回去。”
他的臉本該為年輕嬌美的妻子而泛紅,但是並沒有。在這一行裡,他見過的美人早已不計其數,但人家也都想往更高的地方嫁,眼前這個卻有很大機率同意,年紀又小,乖巧聽話。房春喜心裡也把賬算得分明,自己無處可去了,外面的男人不知道是什麼貨色,還不如這個知根知底的師兄。不抽鴉片不喝酒不賭不嫖不打人,可以了,夠本了。
草草一樁婚。
但因此,房春喜也不必到亭子下躲雨,坦然地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