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芳心凝視著玻璃門上自己的倒影,衰病、醜陋、怪異。他覺得很慚愧,自己怎麼可以以這副模樣出現在人前。
席玉麟默默擋在他和玻璃門中間。
席芳心突然說:“我讓你難堪了?”
“沒有。”
在他回答同時,席芳心已經把簪子插在床與護板的縫隙間,用掌根往回按,將其一折為二。
席玉麟倒抽一口氣,把斷掉的簪子拿起來察看,“沒有!師父,只是不想那個人對你出言不遜……我回去拿膠水粘起來。”
“不用。”
他張了張嘴,又低頭看了看手裡的東西,“真的……挺好看的,那我先把它收起來……”
席芳心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用被單掩住腹部,雙手交疊壓在上面,坐得很優雅。
普通病房一間房擠了十二個人,床也小一號,剛推門就能聞到一股汗味兒;比之前的房間更加悶熱,熱得空氣幾乎不流動了,大家像雨前的魚那樣無聲地張大嘴巴、爭奪空氣。席玉麟立刻開窗通風,做了整個病房的衛生,又跑到隔壁街上去買了一大束茉莉花插在床頭。
之前那碗飯估計落了灰,他重新去買了一碗打糊糊。
席芳心偶然瞟他,偶爾在反光的欄板上一眼一眼地暼自己的影子。他知道師父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清醒了,猶豫片刻,問道:“想見見劉師叔嗎?”
席芳心搖頭。在小輩面前,他沒法說:我不好看了。
晚上席秉誠來了,被他帶到樓下的普通病房後已經黑了臉;等聽完事情經過,一拳砸在了牆上,驚得席玉麟往後退了幾步。
“我真是不明白,”他咬牙切齒道,“平日裡數你最悶聲不響,每次動手動得倒是快!”
“我沒動手,”席玉麟小聲分辯了一句,“就弄壞他一個碗,賠也賠了。”
“但是他有焦慮症,每天都要服用安神藥物。你若把他嚇出個好歹,承擔得起後果嗎?”
席玉麟都不知道當企業家的人還有什麼好焦慮的,但也自知理虧,低頭盯著自己的鞋發呆。對面的席秉誠忍了又忍,忽然說:“上次也是!上次你——”他頓住,喘了幾口粗氣,“你有沒有為我想過?為師父想過?”
席玉麟的表情就是不服氣,但仍然沒有辯解。他總是這副表情,席秉誠真想打他,最終還是嘆了口氣,語氣松下來,“你太累了。這幾天就別來了,換劉靖吧。”
他略一點頭,道別也沒一句,轉身走了。
席秉誠推開推開病房門,幾乎被餿臭和悶熱捂暈;而師父坐在其中安然地吃那碗糊糊,不能不使他感到痛苦。平心而論,換做他,當時也不一定能比席玉麟做得更好——不強行讓那個人閉嘴怎麼辦?任他把那些話講給在場的每個人聽嗎?師父從前就受不得這個,如今躺在床上、走也走不了,還要被迫把這出鬧劇聽完嗎?
但他就是要說成是席玉麟的錯,他都有點恨他了。
見他進來,席芳心便說:“辛苦你了。”
席秉誠搖了搖頭,蹲下來察看他的引流袋。席芳心很不經意地說:“我覺得這樣反反複複的,用處不大。巴青的醫院若是不行,去成都吧。”
這病去北京都沒用,再說,他根本沒法經受路上的顛簸。
但席秉誠還是說:“好,這個療程完了就去成都。我跟劉靖商量商量,去北京都行。”
席芳心又問起學生的事情,得知誰也沒被遣散後,沒說什麼。席秉誠於是講起《柳蔭記》,他頗不高興地認為這是急於求成,太對不起觀眾了;又說起王蘇最近老咳嗽,他便說每年七月她都這樣,記得給她煎桑杏湯治風燥。說了一大圈,最後道:“這群孩子中,只有你最省心。”
再無後文。因為你省心,所以關於你,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席秉誠很悵然地扇著扇子,在嘈雜的室內,分明地聽到了汗水從毛孔裡往外沖的簌簌聲。這個季節,漱金的男孩都光著上半身,但因為要來醫院這樣先進文明的場所,他特意穿了件馬褂,套上一層不屬於他的文明。此刻馬褂全被汗水浸濕、黏在身上,粗麻的紋路磨蹭著面板,讓他癢的難以忍受。
師父估計覺得更不適,他也就扇得更加賣力,扇著扇著,汗水幾乎要把他泡化、融入這無邊的炎夜裡。怎麼會有如此大的聲響?
窗外,億萬雨滴從天而降。
席玉麟回去後事無巨細地叮囑了劉靖一遍,從有個笨手笨腳的實習護士、不能讓他插管,到怎麼打熱水給人擦身,劉靖一一應下,第二天早上便替了他。他不合時宜地感到一塊石頭落了地——師父的病又沒好,他在這兒輕松個什麼勁?只是因為自己的責任被人接手。
那天席秉誠似乎很想打他一巴掌,真打下來就好了。
找到霍眉,讓她立刻開始安排自己的場次,此後半個月毫無波瀾地度過;大師兄和劉師兄每天來去匆忙,也和他們講不上話。直到八月的一天中午,劉靖忽然跑回來——所有人都立刻感到了不尋常,這個點,還不該回來——囁嚅片刻,說:“他又吐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