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來訪 驗屍的法醫突然站起來,問道……
驗屍的法醫突然站起來, 問道:“有人目擊了整場事故嗎?”
眾人紛紛搖頭。他的語氣又加重了些,“是誰第一個到現場的?”
在一片“不是我”“不知道”的嘟噥聲中,看熱鬧的人都跑了不少。若這場行兇單單是針對魯七一個人還好說,警察都懶得去查這粗鄙車夫有什麼愛恨情仇, 他們要贖, 自然是能把屍體贖來的;可這針對的是比魯七那條賤命要昂貴千倍萬倍的“展眉”, 於是他的屍體作為證據, 也榮幸地變得重要起來, 被蒙上白布、捆上繩子、抬上警車。
他們往回走了很遠,仍能聽到那兩匹垂死的馬的陣陣悲嘶。嘶鳴一聲, 霍眉就覺得心髒被一隻無形大手一捏:既因為一個善良人的不幸, 也因為她那一包再無著落的鞋子。成本都將近十塊了啊,找誰說理去?
而第二天早上,還是得去林記——已經連續四天沒拿到粉包了。呈現噴射狀、幹涸的血跡還沒來得及被清除,馬倒是沒了, 想來是被熟食鋪子拖走了。她在旁邊站了一會兒, 想著:我的下場是什麼?
動物預知危險的本能在催促著她逃離。
“霍小姐!”夥計伸長脖子喊住她,“你走運了。昨天出事的第二批貨, 在那之前, 已經有貨到了。來吧。”
腦中的小人往她的腦子上輕輕摑了一巴掌:去吧。
回到漱金收桶的時候,又碰到那個叫譚楓橋的小記者,很遺憾地說昨天的夜班是同事值守的,把這條新聞搶走了。“勤公路就在隔壁, 你們在漱金聽到動靜了嗎?”
“聽到了,沒當回事唄,隔三岔五夜裡就放槍。”
“也是。”這小夥子是個自來熟,只見過一面, 就把她拉在馬路牙子上硬聊,“那個同事回來後,一個電話打到我家,把我叫起來同去警察廳。你猜怎麼著?這事兒定不了罪,因為兇手把子彈取走了,沒法追溯到手槍。現在警察正在處找人證......唉,大家都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案子肯定不了了之了,是吧?範副官也不在,沒人給警察廳施壓。”
霍眉心道還是得你們這種公子爺當記者啊,三更半夜追到警察廳,警察還能和顏悅色地配合採訪。
雖然席芳心不在漱金,他訂的報紙仍然每天都會送來。紙這種東西嘛,人人都想要,只是學徒沒機會從大門口過,每天的報紙就便宜給霍眉了,擦灶臺擦碗擦屁股擦鞋......多好用啊。有時候閑著無聊,還會先讓席玉麟讀上幾段再另做他用。
第二天的報紙雖報道了此事,佔的版面卻不如一則徵婚啟事多,寥寥幾筆帶過去,也沒說兇手取走子彈的事。
二月底,家裡來信了。
霍振良的字非常漂亮,雖然因為身體不好,下筆力道也不足,但在那輕飄飄的草書中還自有一番鵠峙鸞翔、不拘繩墨的風味。只是辛苦席玉麟了,拿著那封信辨認了一個下午,總算看出文章大意了,霍眉卻非逼著他逐字讀。
結果剛磕磕巴巴讀了一句,她就高興地暈頭轉向了:振良要來巴青看她,三號早上到火車站。母親也來,但家裡需要有人喂雞,父親就不來了。
整個冬天她要麼穿著自己那件灰色的舊棉襖,要麼偷柴房的衣服穿——冬天就是最能反映出女人有多窘迫的季節啊。幸好,春天來了,那一箱花裡胡哨但便宜的衣服又可以上身,只要她還夠年輕漂亮,廉價感就不強。
可她年輕不了幾年了。
化妝桌上的鏡子上按了好多油乎乎的手指印,人像扭曲在其中,再被老黃的煤油燈一照——望著鏡子,向望向另一個世界的通道。霍眉不敢描眉或者塗口脂,只敷了薄薄一層香粉提亮臉色。香粉上臉後簡直流暢自然到看不出來,因為是杭州孔鳳春牌的,不便宜。
她披上水粉色的毛呢大衣,手提包裡裝著三十塊錢,幾乎是所有家當。
兩年前的春節,她回到祥寧鎮,給振良描述了巴青一家叫“四方喜”的火鍋店,底料調得特別香,毛肚啦鴨腸啦蝦餃啦,每一種食物的鮮味都被煮出來,再配一瓶冰鎮的正廣和鹽汽水......把振良饞得半天沒看進去書,忍不住問她,蝦餃是餃子裡有隻蝦嗎?那得多大個餃子啊?
霍眉瞪了他半晌,“你在上海讀書,不跟同學一起出去玩、吃東西嗎?蝦餃都沒吃過?”
振良嗐一聲,不理她,繼續看書。
霍眉於是爬到床上去,掐著他只有一層薄皮的臉問:“零花錢不夠用嗎?”
他說夠用。他肯定說夠用啊,因為不捨得花錢。治病的開銷太大了,讀書的開銷太大了,他身上坍縮出兩個黑洞,全家都被吸到漩渦邊上、晝夜不止地打轉。這孩子心裡有數得很,他的出息不能比家人付出的血汗少。
今天霍眉要請他吃很多好吃的。
向大師兄告了假,她早上六點就到了碼頭,等了兩個多小時才等來一輛小客船,伴隨著中氣不足的一聲“嗚”,灰溜溜地靠到岸邊。舷梯放下來,乘客魚貫而出,她也湊上前去,心髒在胸腔裡越吊越高。
看到振良了,那孩子穿一件皺巴巴的灰藍長衫,高舉行李箱,被人群擠著跨過火車和月臺之間的間隙。他身後跟著母親,一年不見,竟顯現出驚人的矮小,臉皺得像幹棗,身著破舊的大襟襖、直筒褲,寬闊的褲腿被布帶緊緊纏在腿上、收到小鞋裡去。這是為了幹農活方便。反複纏來纏去也麻煩,不洗澡的時候,幹脆就不解下來。
霍眉一邊呼喚他們,一邊懊惱:我不該敷香粉的,該敷一把爐灰。
母親大步走來,瞅了她一眼,說:“你是越發洋氣了。說在城裡打工,把自己養成個貴小姐。”
她只能笑笑,要去接振良手裡的行李箱,振良不給她,空出來的那隻胳膊抱了她一下。他的臉色從來都發灰,唇色發烏,在成都做完手術後,氣色果然好了不少,連眼睛上面常年凹陷的一塊都鼓起來了。
說來這雙眼睛很像霍眉,不算大,但形狀很美,眼尾往上翹,笑起來的時候中部也往上彎。長在一個會使用它們的女人身上,自然是雙刮骨刀;長在男人臉上,也讓那張冷峻的臉添了幾分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