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一百章 喜當娘
聽對方說出“收兵權”的那刻, 劉文昌恍了一瞬——天家無母女,更不必說姑侄,鳥盡弓藏是必然, 但如他這般毫無忌憚地直言“收兵權”, 當真出乎劉文昌意料。
劉文昌望著他半晌, 終是微微一笑,從鼻中嘆出氣來,她說:“仲帶兵出征,奉的是先帝的令。謠言終是謠言,作不得真。”
何蘭抬眸望向劉文昌,見她晏晏笑言,那雙因眼瞼下垂而微眯的三角眼裡卻是冷然一片。
這樣的眼神, 使他不禁想起因公客死他鄉的獨女, 想起不惜鈷賣亡女的聲譽以圖自保的妻主, 念及馬革裹屍, 於他更是錐心之痛。
但此刻或喜或悲, 各種情緒皆被他納入心底,他只是哂然輕嘆:“現如今,半簍三步之詩, 她若不用你時, 糊補寒窗也顯紙薄;百裡穿楊之箭, 鳥盡過後,釜底作薪亦煨不開一壺水。”說罷淡然一笑,轉頭久久看著劉文昌道:“事到如今,首輔何必自欺欺人?”
淺嘆了口氣,繼續道:“也是......自前朝以來,劉姓一族, 並孫、胡二門,三大家族同氣一枝,畢竟風光了百餘年。至於大人這輩,內有大人登閣拜相、太帝君執掌後宮,外有令嬡手把重兵,燦爛尤甚!然柱州一役,斷斷續續打了近六年,兵力沒有耗損多少,倒耗了許多糧草。
朝中一直有流言,說劉都督佯戰,實則通敵拉班。便是杜撰,誰能保證不會三人成虎?先帝對此從未正面表態,任蜚語流傳;而陛下尚為儲副時,就曾為新科進士座師,所擢者多為青年寒仕;至於先帝駕崩後,陳少將軍屢觸軍紀,陛下卻不顧眾議,借帝君孕事對陳家封賞。敢問首輔可知,陛下諸多行止究竟是何道理?”
劉文昌的嘴角稍稍抽搐了一下,“你說。”
何蘭默而不答,半晌才道:“侍以男身,此間樁樁件件,再不敢多說一句。”
劉文昌陰鬱地凝視眼前的男人,心中已有不耐,卻一臉平靜地說:“今日所言,某不會掛心。只是足下以次輔之夫尊軀,直入本官私宅,不怕言官捕風捉影?”
何蘭透過薄紗看著劉文昌,嘴角含笑:“首輔以為,一個瘋子還用在意這些?”
劉文昌不露聲色地抿了口茶,揚面瞥了男子,淡淡應道:“某看未必,不過我亦不在意此般種種;至於此番晤談,足下究竟懷的是何意?”
何蘭抬眼望向劉文昌,但見夕陽的餘暉飛快地從她的臉上溜走,即便她的嘴角帶著笑意,沉寂於陰影中的雙眼卻是一片寒涼。這樣的眼神,於他再熟悉不過。
自幾年前女兒溺亡之後,他夜裡總是多夢,有時夢裡自己也落入水中,拼命睜開眼睛,只看到無數道冷漠的目光向他刺來,而當中最紮人的一道,便是來自他夫郎楊永清的。
他的女兒,是先帝親封的狀元,又生作當朝太師的嫡女,本該順順當當過一輩子,卻反因太師之女的頭銜,屢屢捲入內閣的暗流中。
那孩子生時為顧母親廉潔清正之名,自請出京為官,死後仍不得安寧,只由姑姑扶棺葬至徽州祖墳。
而彼時她那高高在上、內閣次輔兼太師的母親,卻搜腸刮肚上書,忙於與朝中各派斡旋奪利。
何蘭沉浸在往事中,終是低低地開口:“侍已說過,今日來謁,帶的是合盟之意。”
劉文昌冷冷一笑:“繞了半日,不若開門見山,直問一句罷——足下何所求?”
殘陽似血,暈染了薄紗。片刻寧靜過後,何蘭終於開口:“為母者不親,不配為人母;而妻者不仁,為夫者又何當以恩義侍之。當朝太師,道貌岸然、欺世盜名、賣女求榮......無數個難眠之夜,我總反複自問——如此無情無義冷血自私之人,如何就能功成名就?”
這字字句句是如此的熟悉,“欺世盜名、賣女求榮”二詞曾同時於《劾次輔兼太師楊永清疏》中出現,那是都察院中首輔派所書,為的就是彈劾次輔楊永清。
如今這話原封原樣從楊永清夫郎口中出來,劉文昌恍了一瞬,但她很快就回過神來,摩挲著杯沿,嘆了口氣,竟以勸慰的語氣說著:“令嬡當年的事,某深感惋惜,也曾感慨天妒英才。可那只是意外,至於太師的態度,雖說表面上淡漠了些,但中年喪女,她內裡必定亦不好受,只是女者剛毅,又有言官施壓,她的所為,不過假作堅強罷了。某相信足下今日之言,多是氣話,畢竟你與太師夫妻一場,逝者已矣,早點放下才好。”
一席話畢,劉文昌再挑眉扭頭,朝茶室外等候差遣的近侍吩咐:“天色不早了,劉三,開北苑的門,送客人一段。”
何蘭聞言,橫臂拒道:“我如何來,便如何走,不勞首輔相送。”
侍從卻早已得令,轉身離去了。
因之前管事將下人們撤下,近侍劉三走後,整個偏院只有茶室裡的二人。
“首輔疑我也好,或同京中人一樣—腹哂我瘋言瘋語也罷,都是無可厚非。”何蘭一字一頓說著,面紗之後神情莫測,他繼續道:“那我便直言,把膿腫一一剜挑了罷。”
劉文昌看了何蘭一眼,聽他繼續說:“先帝曾褒贊刑部婁侍郎,一人抵千吏;百姓心中,婁侍郎斷案如神,更與青天齊名。去歲先帝出征,聖上為監國太女時,也為她破例放了手牌,叫陸總管快馬加鞭去西市斷頭臺下把人帶走。但想必天下人還不知,就是這樣一位鐵面無私的青天,暗地裡也曾欺君犯上、徇私枉法……”
劉文昌陰著張臉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說話者字字清楚,卻是聞言者如東風射馬耳。”何蘭道,“不知自己在刑部究竟養了多少草包。前幾日,將一個失了勢的禮部侍郎險些打死在刑凳上,這件事,我一個足不出戶的夫道人家都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