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醫院醒過來的時候身邊人很多,表情沒有什麼區別。莊玄旻艱難地集中心神,幾乎是立刻就發現精神海一片荒蕪幹澀,再試圖喚出精神體,失敗了。他沒有哭,也沒有說什麼。
或許是大腦的保護機制,那段時間他的記憶很模糊,總之也沒什麼好記的,知道結果不就行了嗎?精神體受創,身體的傷痊癒了也站不起來,生活習慣徹底推翻,羞恥心自尊心變成最不值錢的東西,他以後就要這樣活。
過去他用四五年學習使用“自我”創作,又在自我探尋之中想通,無論是跳羚是綿羊,姓莊姓李,不過蜉蝣。那為什麼要讓其他蜉蝣讀懂他?於是從追求特殊變成了追求共通性。
莊玄旻不想說天意弄人,可他覺醒得那麼晚,精神體異變,那麼小那麼弱,哪怕是十年的鍛煉也只讓它長大一點點,現在受到一點創傷就難以痊癒了。
難道他註定要和世界格格不入嗎?
盡管還在住院,但衣夢娛樂很忙,尤其是他出事之後很多合作還要維持。紀聽涯被強行推去公司了,莊玄旻坐在病床上回複郵件,靜音鍵盤敲得很快,旁邊護工小聲說,您父親和苻先生來了。
他反應了一會,才想起來是哪個苻。首都蔔寧的貴公子,家事被私生子攪得一團亂麻,來找他幹什麼?
莊玄旻疑惑地抬起眼。
那應該是他記憶裡第一次見到苻芝,長得很好看,氣質很溫和,派頭很優雅。如果是短期商業夥伴他會很樂意選擇,但如果交心或者是簽下他和他一起工作,那苻芝就顯得太“端著”了。
莊玄旻帶著輕微的打量意味看他,卻聽到莊文許語氣感慨:“寶寶,你還記得那天晚上救你的是誰嗎?小苻剛好來扈江,遇到你之後立刻就報警把你送來醫院了。要是再晚點後果不堪設想。”
當著陌生人面被這麼叫他有點不自在,下意識想撐坐得更直,雙腿卻一點力也使不上,那點羞恥心才徹底磨滅。
差點忘記自己是個殘廢了。
莊玄旻靠坐著,背挺得很直,看著苻芝說:“謝謝。”
苻芝來看他的次數不算太多,莊玄旻以為自己和他沒有什麼話可聊,卻發現這人博古通今,說什麼都接得上話。
他一向對別人沒有興趣,可苻芝什麼也不提,於是不免俗地問了句:“你來扈江辦事這麼久嗎?”
苻芝深紫的發垂落耳際,墨一樣的眼睛溫和可親,專注地看著他,輕聲說:“事已經辦完了。”
莊玄旻忽然有種奇異 的預感,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地陡升,面上還在平靜地對視,試圖說什麼來打破這種微妙的感覺,可是苻芝已經先他一步說出了口:
“我是為了你。”
莊玄旻沒有再追問了,他抿起唇,對自己的選擇感到後悔,果然對別人永遠都不要産生好奇心才是真理。現在無論是苻芝想挾恩圖報,還是再想說什麼,他在道義上都沒有了過分堅決的立場。
面對沉默正常人會適可而止,可苻芝不同,他笑了一下,真心實意地說:
“你已經不記得了,但我們見過。我欣賞你很久,後來變成喜歡,還沒有組局正式認識,結果意外就讓我再見到你了。我知道,現在是不公平的,我佔據著道德上風,也沒有辦法切身體會你的不安。但如果現在不說,可能下一次見會更久。”
他的語句組織有些不熟練,莊玄旻對苻芝的過去絲毫不瞭解,卻從這種語癖中得到答案,大概是自己出國的時候遇到過。
苻芝隔著鏡框注視著他,說:“就當滿足我一個心願?讓我照顧你。”
“就只是因為你嘴裡的喜歡?”莊玄旻表情冷淡,絲毫不像對恩人,“我是殘廢,你懂嗎?苻芝,你的生活環境不比我差,怎麼說得出‘照顧’這兩個字?”
他差點就脫口而出你大機率也是個生活殘廢了。
“我都可以去學。”苻芝很認真地說,“我只是想照顧你,就只是因為喜歡。”
這場談話不歡而散。
莊玄旻忙碌地處理公司事務,累到睡著了。醒過來的時候發現電腦被收走了,人也躺得很直,苻芝坐在病床邊的單人沙發上,有點睏倦地守著他,目光隨他而動,問他要不要喝水。
莊玄旻沒有問他到底喜歡自己什麼。
過去收到很多告白,他問過一次,得到的答案是長得好看性格好、說話的時候很動人,之後就沒有興趣了。無論苻芝喜歡什麼,現在他也不過是個雙腿癱瘓的殘廢,治療至今,還不能再次喚出精神體。
莊玄旻因為發育緩慢,對絕大多數人的精神力都極其排斥,以前聘請的醫生採取的是機器療法,然後再加上和他一起長大的堂姐和紀聽涯,勉強能夠安撫暴動期。現在精神海如同火燎,暴動期或許只能注射藥劑了。
精神海太過玄妙,至今還沒有藥劑能夠無確定副作用地對它起到鎮靜作用,家裡人都不願意讓他冒險,只是說暴動期一年才一次,不要急寶寶,我們給你想辦法。
原來苻芝就是這個辦法。
莊玄旻面無表情地聽著他說,說他們精神力匹配率很高,苻家精神力以清涼靜心聞名,不知道為什麼,一點觸動也沒有。
苻芝的感情或許是真的,但是真是假他都沒興趣探究。這個人始終都將自己裹得太緊了,莊玄旻只能看見厚厚的蛹,因而不願意深交。他一向對情緒敏感,以至於可以用它們創作,這種天分不會因為選擇商道而丟失,至少看著苻芝的時候,他的感知很敏銳,如果他交出了自己,對方還是一如既往,那又有什麼用?
他聽到苻芝商量說:“那如果我的精神力有用,定個期限可以嗎?三個月,讓我陪你三個月,之後你再次拒絕,那我就離開。”
莊玄旻的眼波比月色還要冰涼。
他過分清貴昳麗的臉總會讓人忘記那兩粒豔紅的痣,此刻垂眼看過來,苻芝試圖看他的唇,卻無法不注視那雙眸,被蠱惑得輕輕眯眼,那兩粒痣就變成蛇牙,深深咬在了脖頸,鴆毒的幹渴之下他喉結輕動。
“行啊。”莊玄旻漫不經心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