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伊永遠忘不了那一天。
頭一次看到父親如此急切而粗暴的啟動他那臺騾子二型,這臺艾米帝國淘汰的軍用多足機甲平日裡被父親伺候得漆水鋥亮,為了保證執行狀態良好,每天早上出門前父親甚至會提前半個多小時就邊擦洗邊熱機,而那一天,騾子只是啟動時多花了兩息時間,父親便在車輪上狠狠踹了一腳。
爺爺不知道從哪翻出一面遮天蔽日的大盾——盾牌直立起來甚至能將身材不算高大的父親完全擋在後面,媽媽手忙腳亂的想帶上些什麼,被父親粗暴的呵斥後,蓬頭垢面的拉著修伊上了貨鬥。
騾子二型是一種類似螳螂形狀的多足機甲,駕駛艙高高揚起,六條粗壯簡陋的機械腿連關節都裸露在外,冷冰冰的金屬外殼有著軍械特有的那種平直樸素的線條,是修伊對莫丹鎮這間小院僅有的印象。
在父親嫻熟的操作下,騾子二型帶著尖銳的嘯聲越過慌亂的人群直衝出了小鎮,一路上修伊被媽媽緊緊的捂在懷裡,連氣都有點喘不勻,只能隱約聽到外面有人哀嚎著祈求著,視野完全被那面插在貨鬥最後的大盾擋住,只能感受到顛簸,什麼也看不到。
爺爺的身姿前所未有的挺拔,往日過個門檻都要扶著腰的老人那時如雕塑一般穩穩的站在貨鬥中,雙手扶著盾牌,修伊也想跟爺爺一起看看後面到底發生了什麼,卻被媽媽死死的抱住,一刻也不曾放鬆。
“來了!”
修伊有些迷茫,爺爺的聲音如此陌生,一點也不隨和溫柔,粗糲得好似鋼刀插進沙地,乾脆又充滿了力量,哪怕在騾子尖銳的嘯叫中依然清晰的傳到了父親耳中。
騾子二型的外觀看起來威武霸氣,可實際上不過是艾米帝國在戰場上運輸物資的貨運機甲,最大的優點無非是造價低廉,結構簡單,可靠性實在堪憂,更別說什麼效能,全速爬過鎮口的小山——或者稱為土坡可能更合適些,已經有些吃力,散熱器發出的高溫甚至將周圍空氣都炙烤得有些扭曲,以往運貨是走過這段路都需要緩速行駛一段給機甲降溫,然而此時父親別無選擇,只能在保持油壓不爆的情況下全力催動這臺辛勤工作了三十年的老夥計。
修伊趁著母親分神的時機扭身鑽了出去,他此前人生的短短六七年每天都與這臺機甲為伴,駕輕就熟的幾下攀上駕駛艙後面的隔板,小小的人兒終於越過爺爺的大盾看到了身後的景象,這一眼,一輩子都難以忘懷。
十餘臺玄黑色的四足金屬巨獸肆無忌憚的衝進人群,修伊眼睜睜的看著前天晚上還在跟自己搶知了的艾斯納被一巴掌扇飛出十幾米遠,撞在樹幹上整個人反弓得幾乎對摺,其中一個金屬巨獸胸前的護板不知為何斷裂了一塊,露出一張笑得癲狂的獨眼面容,其他機甲也都在人群中橫衝直撞,那一個個熟悉的面孔如紙片般脆弱。
賣肉的老瑞安壯碩得像一頭牛,以前修伊在他的肉攤前搗蛋,曾經被他像抓小雞仔一樣單手一提舉過頭頂,可就是這樣一個在鎮上出了名的壯漢被機甲一腳便踩成一灘血肉。
母親也看到了身後血肉橫飛的慘象,顫抖著雙手也不忘要擋住修伊的眼睛,爺爺卻側開身子沉聲道:“擋什麼擋,讓他看看!”
騾子忽然顫抖了起來,尖銳的嘯聲漸漸低沉,機甲的行動速度也肉眼可見的降了下來。
“怎麼回事!”
“拉線斷了!”
縱使父親再怎麼用心保養,這畢竟是一臺超年限工作了許久的機械,此前在工作中沒出太大的問題已經堪稱奇蹟,這一次超強度壓榨終於暴露出了種種問題,率先斷掉的便是扭力控制器的拉線,油壓一直在報警,散熱器已經很難保證工作效果。
扭力控制器拉線實際上是一種耗材,出於成本考量,這一部件的耐久性並不高,哪怕只是正常使用也會被不斷拉長,因此更換拉線也被刻意設計的十分簡單,只需要一個人大約三五分鐘就可以完成,騾子的設計用途也不在乎這三分五分的時間,然而現在一分鐘都顯得那樣金貴。
父親別無選擇,一手撐著座椅一手撐著儀表臺,狠狠踹了幾腳,將中控臺的飾板暴力拆下,上天保佑,拉線並沒有被甩進機艙,他一手扯著拉線一手控制方向,以一種極其彆扭的姿勢重新恢復了六足機甲的行進速度。
爺爺在後面乾著急,控制機甲並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整個小鎮也只有三五個人有這樣的手藝,何況為了節省資源,駕駛艙被設計的十分狹小,根本伸不進手去幫忙。
此時後面幾臺玄黑機甲也注意到了山坡下的這臺滋滋作響的草綠色大塊頭,分出一人脫離團隊,加速向這一家人奔來。
扭力拉線是一種金屬編織的細線,強度遠遠高於普通繩索,縱使如此也經常會被拉的斷裂,可想而知其工作壓力是有多大,短短几息,父親的左手就已經被勒破,鮮血順著拉線流淌,在散熱器的烘烤下快速凝結。
“咚咚咚……”
一種和騾子二型腳步聲有些接近,卻更加乾脆利落的聲音由遠及近,爺爺艱難的做了個吞嚥的動作,身體微微下蹲,握著塔盾的雙手穩定如故,肩膀卻微微有些顫抖。
媽媽已經控制不住的流下眼淚,摟著修伊的雙臂更加用力,彷彿要把他揉進自己身體裡。
“嘶——”
這一次即使沒有站起身,修伊也看到了一隻黑色的金屬手臂,還不等他看清,手臂已經伴隨著勁風狠狠的直衝著他們砸了下來。
“喝呀!”
爺爺擰眉怒目,爆喝一聲,雙臂鼓脹,猛地將塔盾斜斜舉過頭頂,隨後只聽“嘭”的一聲巨響,整個騾子都矮了一截,修伊覺得周圍的世界突然安靜了下來,爺爺跪在貨鬥後面,腳下的金屬都被踩出兩個深坑,嘴角依然留著鮮血,雙手無力的垂落,與盾牌互相支撐才勉強沒有倒下,母親哭嚎著,卻沒有半點聲音傳進修伊的耳朵。
黑色四足機甲的上半身都映入眼簾,這狂暴的戰爭機器此刻正無情的再次舉起手臂,而修伊坐下的騾子卻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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