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那人不是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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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莽沖進內殿,見天子早已醒來,正仰靠在床頭,架著二郎腿沖他得意挑眉:“巨君,哈哈,人說你要篡漢哩!”
幽香嫋嫋的恢弘宮室,輕紗飄搖的寬闊龍榻,美目招搖的浪蕩天子……被遺忘已久的,無數次噩夢中的恐怖情景,在這一刻齊齊湧上心頭。王莽低頭看一眼手中當啷落地的長刀,受命運裹挾卻無力掙紮的巨大悲傷,排山倒海般向他襲來。
“虺有九頭,而今已去其八。”王莽淚如雨下,“此番若功敗垂成,便不能再見了。”
“你在說什麼,巨君?”天子震驚之餘,似乎察覺到王莽意圖,不可置信地圓瞪雙眼,蹬腿兒直往後躲。
“只是好不甘心……我只道自己較別人不同,卻不知到頭來,終究與張放、淳于長之流殊途同歸……”王莽步步向天子逼近,“你說只對我一人動過心,可到頭來仍在騙我!我阿兄於東宮伴駕之時,公孫澄分明因出身賤籍不得入宮,之後他才被迫淨身追隨;彼時他根本不在你身邊,又怎會是他誤傳閑話、害死我阿兄?”
鬧了半天仍是為這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劉傲氣不打一處來,脫口嚷道:“都跟你說了,我根本不記得你阿兄幾個鼻子幾隻眼,不是我害死他!”
又趕忙找補道:“實話告訴你吧,你頭回入宮那日,我便因喝多了酒、傷了神智,從前的事一概記不得了。朝中一幹人事政務、讀過的書、認過的字,忘得一幹二淨;就連我娘,我都覺得她是個從沒見過的生人。你就當從前那人不是我,如今我們不是很好嗎?”
“很好,很好,呵呵!”王莽淚眼中閃著癲狂又興奮的火光,“‘浴龍血,從龍躍’,陛下說‘愛’臣,便與臣一同飛升、生生世世再不分離可好?!”說著一把拽過龍榻前佇立的銅盞,掀翻在榻上。
猩紅火舌瞬間點燃帳幔,天子驚叫一聲便往外竄,卻被王莽飛身撲倒,死死壓在榻上。
“你瘋了?啊?!你放開!”天子嘶吼著拼命掙紮,王莽四肢卻如銅鈎鐵爪般箍住他身體,抵死不放。
轉眼間,四周龍榻木架已被火點燃,身下玉片涼席也逐漸升溫發燙。濃煙嗆得兩人眼痠淚下、視線模糊,天子再沒力氣掙紮,王莽卻仍不松勁兒:“我二人交骨而化,再不分開,再不分開……”
“咳咳,噦——咳咳——”天子嗆咳滿口血腥,神智也已錯亂,竟反手將王莽緊緊摟住,埋頭在他頸窩裡不住唸叨:“死不了死不了死不了,抓緊了我帶你回去……”
未央殿外,閹人婢子們簇擁著太後趕來。朱漆大門自縫隙裡竄出縷縷濃煙,門口虎營兵衛們卻橫刀相向,拒不開門。
太後焦急吼道:“大膽逆賊,謀害天子,你們不得好死!”
為首的軍漢眼也不眨,淡定道:“大司馬有命,今日他與天子一同羽化昇仙,便是先帝下凡來,亦不得入內。我等幾條賤命,死不足惜。”
太後聞言嚎啕軟倒,閹人婢子們自然更不敢往裡硬闖。班昭儀絞著帕子心急如焚,危急關頭只得死中求活,冒險一試。
“聖旨在此,天子欲禪位於王莽!”她手擎絲軸揚聲叫道,“你們主子要當皇帝了!還不快快請他出來?”
求生避死乃人之本能,這班死士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卻沒有到手的擁立之功不要、執意送死的道理。於是幾人互相遞了顏色,接過聖旨來一看,見昭儀所言非虛,急忙收了刀斧,合力去推殿門。
濃煙滾滾而出,人入其中目不能視。虎營將士吹響犀角號,召人前來救火,班昭儀則催促道:“速速將‘二位’陛下救出!”
幾人遂潑水濕身,鑽入火場救人,少頃便將手腳盤纏在一起的一對痴人抬了出來。
天子已昏迷不醒,王莽卻仍瞪著血紅雙目死死抱住天子,口中念念有詞:“再不分開,再不分開,再不分開……”
“你放開他罷!”班昭儀哭道,“他願分你一半江山,你何苦做這蠢事!”
王莽已瘋癲失智,哪還聽得進去,見圍上來這一堆人,他卻抱得愈發緊了:“我不放!我不放!他說要帶我飛升,他要帶我回天上去!”
救人要緊,再顧不得許多,虎營將士便將一盆又一盆冰涼井水往他二人頭臉上潑,直潑得王莽口鼻嗆水、言語不能,天子也終於醒轉過來,喉嚨裡發出一聲尖銳的哮鳴。
王莽見狀哭道:“又騙我?你不是說要帶我一同化龍飛升?怎又騙我?”卻已無淚可流,只是啞著嗓子幹嚎。
劉傲卻因劫後餘生,腎上腺素飆升,頭腦分外清明。他大口呼吸甜美的空氣,視野中仍有夢魘殘存:方才失去意識後生出幻象,那條比人還粗壯的巨大蟒蛇緊緊將他纏住,勒得他胸腔壓縮、不能呼吸。一睜眼卻是王莽纏在他身上。
他腦中靈光一現,忽地想明白王莽口中那些怪話是什麼意思。王莽可能有ptsd,抑或精神分裂,誤把世人詆毀他“虺蛇化身”的傳言當真,甚至無法區分現實與幻想;換言之,這貨得了精神病!
眼瞅著王莽這副扒心扒肝的痛苦模樣,劉傲不忍責怪他,便仍與他緊緊相擁,輕撫他脊背慰道:“天上不好玩,你信我,還是當皇帝好。皇位咱倆一人一半,再也不分開,嗯?”
王莽將臉埋進他頸窩裡抽噎,卻仍不肯放手與他分開,虎營將士只得又連席帶人將他倆抬進偏殿安頓。
天子聲稱自己不慎碰倒銅盞引發火災,他人豈敢置喙。太後嚇得不輕,回到長信宮躺了幾日才緩過來,從此再不敢過問這不孝子與瘋癲侄兒的事。
王莽在天子身上賴了一夜,快天亮時才終於恢複些許神智,自是痛悔無比。天子卻不怪罪,只軟語問他心聲。
他便將自己墜崖後如何渾身劇痛、又如何為解痛染上極樂草、以至邪念難抑,進而利用大司馬權威撤換天子身邊禁衛、每日將天子系在床頭供自己發洩的實情,盡數交代了一遍。
天子並不介意,卻抱著他嗤嗤地笑,說他“玩得花”。王莽心頭天塌地陷,便又將夢中一遍遍將褻弄天子的自己斬首,及耳畔仙翁仙娥攛動他弒君篡位的事,也坦陳而出。
劉傲聽著直拍大腿,還有幻聽的症狀?這不就確診了,精神分裂沒跑兒!有病得治啊,更何況最初就是他害人家莽子哥身敗名裂、背上這麼大的心理壓力。
眼前王莽神情呆滯、雙目赤紅,劉傲不禁心疼。近來他前朝後宮兩頭奔忙、日夜連軸轉,長時間缺乏睡眠,縱是正常人,情緒也難免出大問題,更何況是他這樣的精神病患。於是劉傲便掰著他肩膀,強把他按回鋪蓋裡:“好啦,事情說清楚了,朕不怪你。你好好兒睡一覺,養養精神,嗯?”
劫後餘生的王莽也著實身心具瘁,便含淚攬過天子腰身,悶頭闔上倦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