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氣卻已是服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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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公孫公公悽慘殞命,他豈能不受震動?”班婕妤向天子剖析王莽心思,“叫他王家子弟受此大辱,毋寧死。”
天子手捂額頭懊惱道:“朕吩咐把那小子帶進掖庭關兩日,小施懲戒、嚇唬嚇唬罷了,並非真要動此大刑。怪朕沒說清楚……可他也沒給朕機會說啊!這一趟回來他不知中了什麼邪,你沒瞧見他看朕的眼神!倒像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
班婕妤自己心裡且有氣,實在懶得勸他,便只提醒道:“既然如此,何不傳話出去、說明實情,勿令人擔驚受怕才是。”
天子慌忙點頭,吩咐羽林衛往班府走一趟、帶話給王莽。班婕妤便起身行禮告退。
“深更半夜的,你別走了。”天子面上仍有幾分不自在,語氣卻已是服軟,“你的鋪蓋,朕還沒叫撤呢。”
班婕妤卻不領情:“君上恕妾不識抬舉。這幾日太後催問得緊,妾並未與君上……因而諸多問話答不上來,著實不能應對。求君上開恩體諒。”
天子面露愧色,待要再開口,班婕妤又補道:“再者,他回來了,妾不便在此逗留。叫他看見,恐生誤會。”言罷披上絹絲薄氅,手提宮燈,兀自走進夜幕裡去了。
劉傲終是不得不獨自面對沉沉遙夜。
見是見著了,不知為何心裡更加不踏實。王莽古怪的神情在他腦子裡縈繞不去,他的心一直懸在半空裡跳個不停,迷霧中像有什麼危險的禍事臨頭,他卻蒙頭轉向、看不清白。
到了後半夜,更是躺都躺不踏實。毫無來由的,他竟隱隱擔心起王莽來,甚至升起一股無法抑制的沖動,想立刻就去找王莽。快天亮時,這種焦慮終於到達頂峰,劉傲幹脆起身,召喚閹人為他更衣、備車馬,他要出宮一趟。
前陣子不能出宮,是因河間王謀反一事尚未了結,京中或有宗室逆黨暗中環伺,羽林衛獨木難支,唯恐護衛不及;如今衛煊回朝領了衛尉,有衛家軍坐鎮京師,天子便有了高枕而臥的底氣,出宮便不是什麼危險的難事。
話雖如此,閹人們卻不敢大意,一面為天子梳洗煮茶拖延時間,一面偷偷派人往長信宮請太後懿旨。如此一番耽擱,待劉傲收拾停當、準備動身時,卻見衛煊已頂盔披甲,肅立於宮門之側。
“衛將軍今日當值?”劉傲拍拍他肩,“正好,陪朕出宮一趟。”
衛煊略一遲疑,抱拳恭敬道:“陛下恕臣冒昧,實有要事稟明。”劉傲點點頭,他垂首道:“是為犬子一事,求陛下施恩決斷。”
劉傲心裡一毛,生怕他提出王莽更難接受的要求。卻沒料到衛煊竟說:“如今朝野盛議,此事再拖下去,恐有歹人小題大做。王家公子雖出手過重,卻事出有因,實為犬子汙言毀謗在先,兩人皆有過錯。還請陛下降旨恕其大罪,以正視聽。”
劉傲吃驚一愣,繼而大松一口氣,一把攬過衛煊肩頭,伸出大拇指道:“衛將軍仁義,真大丈夫也!”
衛煊急忙搖首道“不敢”:“亞聖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臣雖粗鄙,亦不敢有違聖訓。”
劉傲摟住他肩膀連連點頭,心中大慰。
他不知,衛煊如此深明大義,並非全出於推己及人的父母之心。
實情是,王光被王音帶回後,衛煊立即命心腹埋伏在大司馬府左近,提防王家暗度陳倉、偷放王光。昨夜王莽手持兵刃沖入府去,衛家人嚴密蹲守,直等到天明時分,也不見王莽帶人出來;卻有一隊赭衣閹宦,將王光五花大綁接走了。
衛煊聞訊大吃一驚,他原本以為,天子一貫回護王家,又與王莽有私,必不會重罰王光。不料天子竟欲對王光施此大刑,連王音亦不敢阻撓包庇。
事情已過去不少時日,衛煊心疼兒子之餘,也漸漸冷靜下來。自王莽往新都就國後,天子便巧立名目,派使者在新都與長安間來回奔跑。明眼人一看便知,天子分明不願舍棄王莽,不消多久,王莽一定會再回未央。王家勢大,衛煊不願與之為敵,自然不能逼人太甚。
再者,王光乃王永遺腹之子,從前衛煊與王永雖不十分親近,卻也算熟人故知,素慕王永賢名;王永寧死不與東宮狎佞一事,他也有所耳聞。若王光因此被閹為宦,令王永絕後、無人祭祀,總歸於心不忍,也怕引起一班故人指摘。
兒子因傷致殘,他固然痛徹心扉,可即便王光殞命,兒子的眼睛也不可能複明。他只是氣不過,想要天子一個秉公持正的態度,既然天子並不偏心袒護王家,他也無謂得理不饒人。落下個寬厚仁義的名聲,豈不更好?
得知天子出宮是為“看看”王莽,衛煊一時無語,不禁腹誹道,你不知你出宮一趟,須多少人員支應、牽動多少兵馬?於是勸道:“新都侯寄居他人府邸,又須照應老母,陛下駕臨著實不便。若只為見一面,不妨下旨寬宥他家公子,他必來謝恩接人。”
天子面露羞赧,兩手叉腰嘀咕道:“並非‘只為見一面’……嗐,你不知,昨日他來,話未說兩句,便生氣跑了,像有什麼事欲言又止。朕心裡始終不踏實。”
衛煊為人開曠,實在不懂這些風花雪月的曲折心思,聞言不免有些尷尬,便也不知所措起來,與天子對面愣住。
這時階下跑來一名羽林衛兵士,沖天子拱手道:“陛下恕罪。新都侯不在班府,班家人言,新都侯昨日並未回府。臣等守候一夜,未見新都侯形影。”
“啊?”天子便又焦急起來,“昨兒你們不是瞧見他出宮了?一個大活人,還能丟了不成?還不快去找!”
衛煊略一猶豫,插言道:“稟陛下,新都侯許是去了大司馬府。”他不好直說自己派人盯守大司馬府,只得道,“他總要與他家公子見上一面不是?”
“對對,你們快去大司馬府,找到了速速來報!”天子這才擱下出宮的念頭,轉回殿中苦等去了。
此時王莽已被周身劇痛折磨得求死不能,蜷在草蓆上瑟瑟發抖。因到時未服極樂草藥酒,又被這藥的毒性燒灼,身上似有成千上百的蠱蟲撕咬,面板發燙、奇癢無比。
下唇已撕咬出血,掌心也被指甲摳破,卻仍無法殺滅愈來愈強烈的卑鄙沖動。他著實忍耐不住,手卻痛得無法施力,只得夾緊雙腿慢慢搓摩,終於以這種扭曲而又屈辱的方式排遣出來。
才剛剛喘允了氣,竟又感到一股酥麻癢意,順著脊樑骨直往天靈蓋上爬。如此反複幾次,身上衣褲已被汗水與汙濁浸透。王莽羞憤欲死,禁不住嗚咽出聲。
忽然,當啷鎖落之聲響起,王莽驚得渾身一震。突如其來的日光刺得他眼前一片暈眩。卻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驚呼道:“侯爺?!你,你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