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他們說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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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過午時分,司馬門外呼嘯的北風中,跪了一片或臃腫、或蕭索的瑟縮身影。為首的官服老者鳩形鵠面,滿鬢斑白;人群中竟還夾雜著身披麻衣的喪服之人。
因王莽未能出宮報到,郎中署便派人將奏章送入宮來。未正時分,一行人挑著兩個漆箱,晃晃悠悠行至司馬門前。
隨即司馬門開,裡頭的閹人也將兩個大箱遞出。就在雙方駕輕就熟交接奏箱之時,地上跪的老者忽然直起上身,正言厲色喝道:“且慢!”
閹人頭目是個愁眉苦臉的白淨中年,他怔了一下,隨即眼珠一轉,回身假裝訝異道:“哎呦,這不是……匡相!您老如何也在此?這,這是……”
匡衡鼻中哼氣,輕蔑道:“奏箱乃國之機要,光祿大夫王莽,何不親自來接?”
閹人擠出殷勤笑臉,客氣道:“匡相所言甚是。您老來得不巧,往日都是王大夫親送奏箱。只是今日王大夫正陪伴聖駕,分身乏術啊。”
匡衡並不搭理他,只沖郎中署幾名文吏道:“王大夫不來,老夫親自送去便是。開啟奏箱,將老夫議奏取出!”
為首的文吏神色慌亂,忙賠笑道:“不必勞煩匡相,這就一齊遞上去了。”
匡衡卻不依不饒,起身便將奏箱上封印摳開,哐當一聲掀起蓋來。
“老夫身為丞相、位領三公,值此妖邪橫行、社稷動搖之際,不得不出此僭越之舉;先帝在天有靈,必不責怪微臣。”匡衡一邊唸叨,一邊躬身在奏箱中大肆翻找。
翻完一箱,又去開另一箱,文吏相視驚恐抽氣,卻見他抬頭眥目質問:“老夫議奏何在?”
文吏紛紛躲避他視線,匡衡抓過一人領口,怒吼道:“爾等卑劣小人!竟敢將老夫奏議私自隱沒?!”
“不不,匡相誤會,誤會了!”一名文吏急中生智,狡辯道,“此乃第一批,後,後頭還送呢!咱這就回署中,將餘下的取來……”
丞相既開了先河,地下跪的眾人也紛紛起身,往箱中去尋各自的奏表。
“我的也不在此。”
“奇了,我的也不在這‘第一批’裡。”
“凡參王家之劾奏,皆不在此箱中?”
“郎中署擅自將我等所奏扣留不遞,意欲何為?”
送入宮的箱裡沒有,人們便又去翻閹人遞出來的兩箱。
“有了!這是我的!”一人望向匡衡,得到首肯後,便將竹簡拆開,繼而皺眉道,“呵,匡相你看,上意仍只這四個字,‘已閱酌辦’。”
匡衡接過來,伸直手臂虛眼細看,忽而怒目道:“此為王莽手書,老夫認得他的字跡!”
眾人圍攏過來看了一遍,有人附和道:“是,是王巨君手跡不錯!在下曾與他同窗,見過他習作!”
匡衡將手中竹簡用力摜入箱中,手指文吏破口大罵:“尚書省、郎中署皆盡王氏走狗!爾等狂詐鼠輩,膽敢私攔奏疏,遮蔽上聽!王莽代上閱奏、欺上瞞下,是為國賊!”
他口裡喊著要“面諫天子”,竟以老邁身軀直往司馬門沖去。守門兵衛輕而易舉將他攔住,推搡一下,他便摔出老遠去。
至此群情激憤,有人撲通一聲跪地,仰天嚎哭道:“黃天在上,先帝有靈,今妖人禍國,以至屢降災異。天命昭彰,漢室危矣!”
叫罵聲中,文吏與閹人抬起奏箱,兩下奔逃。
如此動靜,很快驚動了兩宮。
天子正與王莽並坐點茶,閹人不敢隱瞞,將司馬門外一議一五一十述出。
天子倚著憑幾頗不耐煩,扭頭道:“王莽,人家說你私扣奏疏,欺上瞞下?”
王莽懸心吊膽,仔細斟酌而後小心回道:“陛下英明。郎中署並非存心壟斷上奏,是因近來庭議多言詭事、翻覆雷同。災異頻發,為天地之戒;然災異之因,全憑各家解釋,不足為信。子不語怪力亂神,天命之事,豈容凡人置喙?故而臣將此類奏疏一概摒棄,置之不理,以為陛下分憂耳。”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天子難得口出良言,“你不讓人說,反而把人憋得一肚子怨氣。朕反正不信這些,隨他們說去好了。”
王莽輕嘆道:“臣不願陛下為臣與天下為敵,諸般咎責,臣一人承擔便是。”
天子聞言提了提嘴角,滿不在乎道:“你替朕擬一封‘罪己詔’,態度盡量卑微,什麼沙塵暴啊、日食啊,地震啊洪水,都是因為朕無能。朕就這點兒本事,看他們還有何話說。”
天子為回護他,竟不惜紆尊罪己、向天下人卑微乞憐?王莽心頭震動,感激失語,攬住天子側腰的手,不知不覺微微用力。
天子鳳眼一斜,白目道:“手別亂動!這幾日你都別想了!寫你的‘罪己詔’去。”
王莽便往幾案前坐定,提起筆,卻忽然計上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