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何汐還是希望她將來有一天能恢複視力,她的眼睛可以不用來看書,學習,但要看見天氣晴朗時,城市天空飄過的雲,要看見春天枝頭新發出泛黃的嫩芽,光禿禿的街頭可以種上一排排行道樹,天空不再灰濛濛陰沉沉,失明的蘭蘭可以張著她那雙大眼睛,看鳥兒振動翅膀從樹梢飛向藍色的天。
何汐多希望有那麼一天。
他認認真真一筆一劃把“畢業證書——致鄒小蘭”寫滿一張紙,又翻到下一張,寫上班長的名字——班長平時像個潑猴一樣,卻是個有擔當的小夥子,又活潑開朗好動,還帶著點青春期男孩的青澀純樸,何汐其實一直很喜歡,想對他說的話也很多。
不知不覺,手邊已經堆了一小摞,何汐把每一張都悉心折起來,封面上刷刷刷畫上一束花,每封都不同,給蘭蘭的是百合花,給班長的是金魚草……
筆芯的墨降了一大截,何汐終於扔下筆,靠在椅背裡將那十幾份“畢業證書”翻了翻,突然動作一停。
——他還沒給盛濯寫。
何汐重新抓起筆,拿過一張新的紙,剛要下筆,筆尖卻一滯。
他手指緊了緊,半晌,緩緩將筆丟在桌上,指尖無意識地一動。
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杭莉莉那天的笑聲猶在耳邊,何汐不知靜默多久,終於將那張空白的紙折起來,在背面畫了一束花。
他這次畫得慢了許多,眼神也有些飄忽,原本想畫鬱金香,卻不知怎麼畫著畫著,就成了一束玫瑰花。
他畫花的技術相當拿得出手,寥寥幾筆,就是花團錦簇的一大捧,沒有顏色,卻能隔著紙張感受到那玫瑰的轟轟烈烈,花瓣微張,無聲的繾綣。
何汐呼吸一顫,眼底倒映出紙上的玫瑰,愣了一瞬,彷彿碰到什麼發燙的東西一般,匆忙將紙張團成一團扔到了角落裡。
片刻後他驟然回過神來,望著地上的紙團,無奈地搖頭笑了笑,手指一蜷,將桌上寫好的紙張整齊疊好,揣進了懷裡。
離開之前,他還是不自覺地一回頭,角落裡的紙團安靜躺著,稍微自己伸開了一點,露出玫瑰花的一簇花瓣。
玫瑰熱烈,但有些話,何汐無法開口。
盛濯已經134個小時沒有見到何老師了。
他每天早上前來蹲伏等候,福利院一切如常,可何老師的身影不在,他很心焦。
他沒想到的是何老師今天竟然突然來了——原本他已經做好挨罵的準備去問鐘院長了。
更沒想到的是,何老師今天是來告別的。
何汐逼他改口叫哥,盛濯極不習慣,有些磕巴地開口問道:“何……哥哥,你為什麼以後不來了?”
何汐輕輕摩挲他後腦水滑的頭發,對那細膩的觸感有些留戀,想了想,倒沒怎麼遮掩:“也沒什麼,鐘老師現在身體也好些了,我自己有些事情要去處理,就和鐘院長說了聲,給你們結課了。”
盛濯張口欲言,何汐知道他要問自己有什麼事情,故作神秘地低頭捂住了他的嘴,手指抵唇做了個“噓”,小聲道:“我有重要任務。”
盛濯以前從來不知道何汐是幹什麼工作的,不好意思問,但猜又猜不出來——論外貌的話,肯定和體力勞動不沾邊,但如果是白領醫生或者教師一類的職業,又很難每天空出一上午時間到福利院來幫忙,更別說盛濯一直知道何老師經濟上並不富裕,不像是有穩定工作的人。
沒有穩定工作,那難道是自由畫家?作家?音樂人?
盛濯回想起剛才何老師發給小朋友的“畢業證書”,每一份上面都用黑筆畫了一束速寫花朵,即使他隔得很遠,也能感受到花朵的生動漂亮。
盛濯被他摸著後腦勺,小聲問道:“是畫畫的重要任務嗎?哥哥,你是畫家嗎?”
何汐一愣,不知道小朋友從哪來的誤解,順坡下驢道:“……啊,是啊……反正是重要的事情,很重要很重要,現在還要保密,不能告訴你。”
他的手終於戀戀不捨地從盛濯頭發上拿開,目光落在少年俊美的臉上,溫柔地笑了笑:“……好了,送得這麼遠了,回去吧。”
盛濯腳步一滯,垂在袖口的手指漸漸握緊,但還是聽話地停下了腳步。
他抬頭看著立在自己面前的何汐,沒叫何老師,也沒喊哥哥,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那你先回去吧,”少年賭氣一般地說,“我報名了基地總部的公務崗位,等我考上了,再回來找你……讓你和鐘老師都過上好日子。”
何汐怔了怔,隨即微微一笑,眼底深處卻閃爍著碎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