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有人不小心碰到他,他踉蹌一下,對方連聲道歉,何汐如同提線的木偶一般,兩邊平直的嘴角上翹,露出一個格式化的微笑,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沒關系。”
有一剎那,他想去到鐘月白麵前,讓她劈頭蓋臉地罵自己一頓,罵自己冬天穿單衣也好,罵自己幹活笨拙也好,聽著她那些反複幾十年、毫無新意的陳舊罵街,然後再厚著臉皮讓她消氣,給她買一袋綠豆去火,再求她給自己一碗加了糖的土豆泥。
似乎那樣才能消除這種渾渾噩噩,才能讓他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
可是,他想,大概再也沒有那麼一天了。
他木偶似的抬起頭,驀然間看到遠處一道身形,無比熟悉,是他在廚房,餐廳,臥室,乃至夢裡都無數遍描摹過的身形,就那麼如一棵青松般沉靜地站在那裡,不動如山地看向自己。
他像是突然找到了定海神針,可心裡又沒由來地空了一截,好像是什麼搖搖欲墜的東西終於失去支撐,徹底塌陷了下來,轟然一聲,塵土紛飛,矇眼蔽日,頭頂那片湛湛青天永遠地消失在了視線中。
“怎麼了?”
盛濯見他狀態有些不對,眉心微微蹙了起來,可又說不出是哪裡不對,何汐似乎只是眼神有點飄忽,其他地方又一切如常,圍巾和防霾口罩戴得嚴嚴實實,手裡拿著保溫杯。
盛濯接過他的保溫杯,發覺很輕,竟然已經空了,何汐對他笑了笑,眼角的弧度有些發僵,道:“沒事。”
盛濯眉梢繃得更緊了,下意識伸手摸了摸何汐的額頭,再摸自己的,溫度卻並沒有異常。
公交車還沒到站,兩人並肩站在擁擠的站牌下,不遠處交通指示燈閃爍交替,盛濯只覺得心頭沒來由跳得緊張,他長舒一口氣,問道:“試題難不難?”
何汐還在發愣,兩秒鐘後才回過神來,含混道:“還……還可以吧。”
他做那份試題時心神恍惚,完全是憑本能寫了幾個字,腦中一團亂麻,內容已經有些記不起來了。
心神不寧間,耳邊又響起剛才程幼薇的聲音,每一個字,一記一記彷彿重錘一般敲在他心頭,擊碎了他這些天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堤壩,把每一寸現實都清晰無比地剖露在他眼前,讓他再也無處可逃。
“何汐,何汐?”
猛然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何汐驚醒恍神,像是從夢境忽然回到了現實,他扭頭看向身邊的盛濯,盛濯長眉皺了起來,正緊緊盯著他,“我喊你怎麼也聽不見?你在裡面遇到什麼了?”
何汐心虛一瞬,剛深吸一口氣,一聲鳴笛響起,公交車到了站。
他如蒙大赦一般,抬腳朝公交車走去,“……先上車吧……
盛濯輕輕把他拉了回來,不由分說地帶著他朝另一個方向走:“今天車上太擠了,我開了車過來。”
何汐一愣,也不多問,便跟著他走,兩人到了車邊,盛濯幫他開啟副駕駛的車門,何終於停了片刻,低聲說道:“……不用這樣,我自己來就可以。”
盛濯久久凝視著他的眼,半晌說道:“這不是問題……何汐,”他深深吸了口氣,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如果你遇到了什麼事情,可以告訴我,我會……”
何汐搖頭打斷了他的話:“我並沒有遇到問題,”他笑了笑,盡量不顯得那麼勉強,他無法向盛濯解釋這一切,但又不會找說辭,只得說道,“剛才有點心不在焉,讓你擔心,我很抱歉,巡察長。”
聽到“巡察長”那三個字,盛濯目光一顫,呼吸都驟然發涼了幾分,牙關緊咬,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兩人就這麼站在轎車旁邊相對無言片刻,何汐終於目光閃躲一下,低頭進了車。
盛濯的車是巡察組統一配發的,他平時出門大多坐公交車,只有遇到旅幻門警報時才會開。車的效能相當優越,開起來風馳電掣卻近乎無聲,比公交車不知快了多少倍,就價格而言,是許多城市居民一輩子也買不起的東西。
何汐看著路邊疾速倒退幾乎變成殘影的風景,心裡如有烈火在烹煎,既疼又燙。
整個世界的聲音都被隔絕在外,車廂裡沉默得彷彿空氣都結了冰,何汐對著窗玻璃,不經意間看見了開車人的倒影。
即使是玻璃上模糊的倒影,也於盛濯俊美剛硬的側臉無損,他眉目皆是漆黑如點星一般,鼻樑既削且挺,下頜線流暢分明,薄唇緊抿成一條近乎筆直的線。
何汐還記得這雙唇的味道,微涼,柔軟,帶著星空的氣息,讓他沉醉其中,難以自拔。
那是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後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