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海撈針的。”探春也擔憂了起來,“從何找起?”
賈環道:“姑父說,他買了英蓮姐姐那幾日,林姐姐剛好在廟裡跪經,大概是沾了些佛緣,林姐姐給她取了個英蓮的名字,英蓮姐姐當時似有觸動。”
所以,這幾年林如海到處託同僚打聽,也是給的“英蓮”這個名字,容貌特徵則是眉心有一點天生的胭脂痣,但……石沉大海,唯一一次有些反應,是任南京應天知府的賈雨村賈大人,也是曾經給黛玉做過啟蒙老師的,疑問了一句:“英蓮?”
林如海當時還覺得有戲,追問:“尊兄聽過這個名字?”
賈雨村恍惚了一下,又笑了起來:“女t孩家的名字,多用些春紅香玉,梨花杏花,叫個蓮字,原也不稀奇,晚生方才是覺得有些耳熟,待要細想,又想不起來了,左右……晚生為東翁多留意吧。”
“但也只是到這裡了,後來姑父和賈大人又見過幾回,賈大人都說實在不知。”賈環道,“其實英蓮姐姐自己都不報什麼希望了,只是姑父想,他在江南一年,便多為英蓮姐姐多打算一年,英蓮姐姐今年已是十七了,最多到十八,實在找不到,明年便是科舉,到時,姑父做主,為英蓮姐姐尋一個有前程的讀書人,也算是了了這段緣分。”
探春不由感慨:“姑父竟有這樣的俠氣……”
“姑父可是個風流瀟灑的人,不過世人無知,總覺得鹽政林老爺嚴苛得很,不給鹽商半點喘息的機會罷了。”賈環道,“就說姑父常受邀去江南那些有名的書院講學,引經據典,妙趣橫生,場場爆滿,就是教了我許多年的先生都常感慨,要不是能時時向姑父請教,也不願意教我個榆木腦袋這麼多年了。”
探春隨手拿了賈環放在書桌上的制藝看:“先生說你榆木腦袋?”
“林姐姐是個六歲便讀完了四書的,不好和她比。”賈環自嘲道,“英蓮姐姐來時,也與我一同上過幾回課,只是很快就不上了。姐姐猜是什麼緣故?”
探春:“什麼緣故?”
“英蓮姐姐沒有明著說。”賈環道,“但沒過兩天,她三字經背下來了,千字文也背下來了,笠翁對韻也就琢磨了三天吧,然後林姐姐開始教她寫詩了。”
探春:“……”
可是,探春看手底下那份制藝,又確實是結構嚴謹,言之有物,時人多評價制藝太拘泥於格式,扼殺了讀書人的創造力,探春沒有系統地學習過,也不好說有沒有扼殺創造力,只是光論文章本身,確實……很漂亮,幾乎挑不出錯。
“不必妄自菲薄。”探春道,“你寫的也不錯啊。”
賈環道:“這七八年來,天天攻八股,日日想功名,自然錯不到哪裡去,可是姑父也時時提點我,說讀書也不必讀死了,閑暇之時多往市井田間走一走,哪怕是陪林姐姐或是英蓮姐姐看看家中的賬本,也能知道稼穡不易,民生多艱,便是一家之內,奴僕也會各有心思,去琢磨如何禦下,如何牧民,如何辦事,那才是真正的學問。”
八股,文字遊戲而已,便是七八歲的黛玉,瞭解一下游戲規則,也能寫出不錯的文章,有甚稀奇?
這樣的見識,這樣的教導,簡直讓探春都羨慕起來:“姑父對你確實是用心了,他日若你出了頭,莫忘了他的恩情。”
“那當然。”賈環笑了起來,真切地感慨,“不說這些,姐姐,老太太或許不樂意,但……敕造榮國府變成了將軍府,於姐姐未必是什麼好事,但於我,可是長出了一口氣了。”
對探春不是什麼好事那好理解,女孩子又不能有功名,在這個時代想嫁得好,人品相貌都還是次要,祖父兄弟是個什麼官職才是要緊,榮國府還在,探春就是國公府家的小姐,如今成了將軍府,探春生父又不是將軍,那就只能算一個五品小官的庶女了,階級跌落得嚇人。
“於你如何是好事?”探春皺眉,“你擔心他日你進入官場,被人攻訐?”
賈環道:“這是必然的呀,一則國公府裡沒有國公,二則咱們父親不過五品卻竊居榮國府正堂,正經的將軍反住偏房,被人拿住了,參父親一個私德不修,我又能落個什麼好?”
探春固是才自精明志自高,但究竟和寶釵一樣,少了一些真正的教育和引導,並不覺得這是多要緊的事:“終究是老太太讓老爺住榮禧堂的呀……”
“既只有咱們姐弟兩個,我也可以與姐姐暢所欲言。”賈環道,“這就是老太太糊塗了,正經官宦人家,都是要盡力避免兒孫忠孝兩難全的,可咱們這位老太太非要把兒子的忠孝對立起來,對她又有什麼好處?”
探春從小養在賈母膝下,總要為賈母辯一聲:“也是大老爺太不像話,官也不好好做,立不起門戶來,老太太才偏愛老爺。”
“姐姐。”賈環是正經讀過書的,又被林如海當半個兒子養大,政治意識已經是培養出來了,“你且想,大老爺要怎麼立起門戶?”
探春沒明白。
賈環道:“他要好好做官,就難免要爭權奪利,朝中哪個大臣是好纏的,沒有把柄尚且要四處去尋把柄,何況榮國府僭越這板上釘釘的事情,怕人不攻擊他麼?”
探春愣住了。
賈環又道:“他要立出個人樣來,別的不說,和四王八公要正常往來吧,可讓他怎麼往來呢?讓四王八公去他的東院,吃著吃著談起他不是襲爵了麼怎麼不住正堂?還是每次都要看咱們太太的臉色,在榮國府裡辦席?”
探春是真沒想過這些,可她到底聰明,被賈環一點破,便舉一反三了起來:“照你這麼說,其實咱們老爺太太一直和四王八公往來,尤其是太太一直嫌棄大太太是個續弦,家世也不高,拿不出手,便不愛與大太太一起出門,也是錯的。”
賈環嘆氣:“大姐封妃之前,姐姐也跟太太出過門吧,不覺得偶爾會尷尬麼?”
探春:“……”
會。
因為論品階,王夫人不過是個五品宜人,還屬於是自己給自己臉上貼金的宜人,朝廷從來沒有給過王夫人正式封誥,就是鳳姐都比王夫人體面些,可四王八公正經出來交際的夫人們都是一品二品的誥命,她卻要充做榮國府的當家夫人……
當然,太太奶奶們社交起來,也不會對著人家肺管子可勁兒戳,一天天的品級規矩如何如何的,可就說一點,一二品的誥命們入宮給皇後請安,見過的那些規矩體統,王夫人是直到元春封妃了才得知,在此之前,太太奶奶們無意識間帶出來,毫無訊息來源也不可能搭上話的王夫人就總會尷尬。
“所以。”探春道,“於咱們父親,以無爵之身領了老太太住榮禧堂的寵愛,當了榮國府的家,便是不知禮儀,往大了說是不臣,不領老太太的寵愛,就是不孝。”
“正是。”賈環道,“再於大老爺,硬要當榮國府的家,就是不孝,不當榮國府的家,又任由已經沒有國公爺的榮國府僭越,一樣是不臣。”
有些事,不上稱沒有三兩重,上了稱,全族都得人頭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