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倒是說說,你看出了什麼?”
黛玉絲毫不懼,就是眸中多了兩分難過,她抿了抿唇,道:“父親,女兒先前跟著阿孃出門上香,有一次遇上了鄉紳士子們舉著《卷堂文》,聲勢浩大地往文廟而去,哭訴苛政。”
一句話讓林如海頭皮都麻了。
所謂《卷堂文》,原本是指文人不滿官府橫徵暴斂魚肉百姓,給朝廷請願的文書。
但上書朝廷哪那麼容易,正經大臣上書都能被淹在浩如煙海的各種奏章裡,何況普通文人?
所以後來這事兒就進化成了不給朝廷上書,而是拿著《卷堂文》去當地孔廟哭先賢,哭苛政。
但凡是個要點臉面的朝廷,出了這種群體性事件,那t?怎麼都會調查一下當地官員是不是真的貪得沒邊兒了,幹出了“苛政猛於虎也”的事情,倘若屬實,自然是要責罰當地父母官的。
那就不得不問了,調查結果可能“不屬實”麼?
試問,普通百姓大字不識一個,誰會,誰敢,誰有那個本事組織了人手去寫了駢四儷六的文章去哭廟呢?不還得是對政策不滿的當地鄉紳嗎?
而上頭派下來調查的官員,難道能真的下到田野鄉間,費勁地和官話說得七零八落,就是講本地方言都能半個時辰說不到重點的泥腿子交流你對政策滿不滿意,朝廷的稅賦到底是重了還是輕了麼?
不會的,他們只會找當地有名且好溝通的鄉紳,那鄉紳都哭廟了,難道會給當地父母官說好話?
所以,一旦士子哭廟,結果九成九是父母官灰溜溜離任,在履歷上留下大大的汙點,換一個父母官過來。
官場上誰不是人精,新來的父母官知道前任的故事,誰還敢和鄉紳們頂牛?
那會帶來怎樣的結果呢?
——鄉紳如願隱沒田産和人口,不向朝廷納稅,朝廷稅賦只能加在小民身上,小民負擔日重,又有重重盤剝,終致朝廷難以為繼,倘若朝廷還能去別的什麼地方弄錢,倒還能勉強運轉,若是不能,再在小民身上施壓,可就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了。
而現在,朝廷就處在“去別的什麼地方弄錢”的階段,那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朝廷能去哪裡弄錢?
答:鹽,鐵。
鐵器能做鎧甲兵器,不好賺太多的暴利,還是鹽政安全。
那麼,林如海是哪個職位?
巡鹽禦史。
連上了沒有?這一篇篇聲淚俱下的《卷堂文》,口口聲聲的聖賢教誨,是不是就是林如海如今焦頭爛額的,萬惡之源?
女兒竟能看到這個程度,於她這個年紀,於她女兒家的身份,都可以稱一句難得了。
但,如果要進宮的話,或許還不夠。
林如海抿了抿唇,道:“不妨說得透徹些。”
黛玉知道這是林如海在考她了,不過學神不怕考,只怕林如海不給她機會,當即道:“父親,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縣尊向士紳收稅尚且會被人哭廟,最終多半會落個縣尊狼狽離任的下場,父親那一船一船的白銀往京城送,那固然是國帑,但同樣是別人眼中合該入己私囊的好處,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如此虎口奪食,豈能沒有人對父親,對林家下手?”
對付林如海,和對付那些個縣太爺還不一樣。
按科舉的一般流程,一甲和二甲前列入翰林院做儲相觀政,二甲中流則是入各部院做堂官辦事,二甲靠後的,包括三甲同進士便是去各地做品級不一的知縣管基層。
那些知縣能認識誰啊,仕途剛剛起步,既沒後臺,也沒資歷,縱使受了當地士紳的冤枉,難道還能捅了天去?
但林如海能。
他是探花,是在翰林院實打實觀政了三年的儲相,是在禦史臺真正參過許多貪官汙吏的清流,是開國國公府的東床快婿,是能密奏天子的信臣,他的堂上還供著王命旗牌呢,巡撫總督以下,真影響了林如海執為)行國)公撈)務錢)的,任你是什麼官員什麼後臺,他就是殺了也是符合流程的。
哭廟是哭不倒他的,只能讓他知難而退。
怎麼知難?
死子女,死老婆。
這個才是林如海到了江南才堪堪一年,因在鹽政上鐵面無私,所以直接妻離子散的內在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