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場驚夢 冷月葬花魂。
平心而論,林如海雖然一直覺得皇帝對自己的寵幸不是真寵幸,但皇帝都明著寫“愛卿敞開了挑”了,他也不至於毫無主見,只敢把女兒送進宮裡任憑皇帝搓圓捏扁。
而這兩個選擇,也是真的值得斟酌。
林如海親手把皇帝的書信鎖到了箱子裡,接著便袖了本書出書房,特地去黛玉的院子裡看了一眼,確定小丫頭睡著了,轉頭去了賈敏的靈堂。
該辦的事既然都辦完了,林如海還是惦記著給妻子守個夜的。
林家如今是黛玉管家,小姑娘頗有些本事,奴僕們各掌職司,喪事辦得倒還算有條有理,安排守夜的奴僕並沒有偷偷睡覺,見老爺來了,趕緊把地方讓了出來,姜湯都來得飛快。
林如海坐下,喝了姜湯,掏出了自己預備用來打發時間的書,可沒看幾頁就覺得有些恍惚,昏沉之間,彷彿是妻子在眼前,林如海便悠悠蕩蕩跟了過去。
漸漸,妻子的背影見不著了,這些年的記憶也淡化了,左右四顧,彷彿又成了那個年輕書生,正在進京趕考。
然後,林如海重新經歷了一回金榜題名,榜下捉婿,賜婚之喜,登科之榮,在翰林院做得好文章,為天子草擬了幾份詔書,得了天子青眼,遷入禦史臺。
不敢說是清流頭領,但確實也算個人物,參掉了幾個貪官汙吏,得了一些鐵面無私的薄名,於是,在同科都還在翰林院煎熬的時候,林如海直接面見新帝,點了鹽政。
然後,死兒子,死妻子,生怕女兒也跟著他們去了,又擔心女兒稟賦柔弱,若是入了那水比江南還深得多的皇宮,還真是生死難料,所以選擇了榮國府。
林如海官場沉浮多年,哪裡不懂人情規矩,故意只讓一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鬟隨黛玉入京,就是故意做給岳母看,表達一個黛玉身邊的人都由您安排,我對您再沒什麼不放心的意思。
可岳母看懂了,也確實給黛玉安排了得用的奴僕,別人卻沒懂,只以為他林家是破落了,獨生女兒入京都沒人伺候,連奴僕都敢用下巴看黛玉,送個宮花都唧唧歪歪“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怎麼的,別人不挑剩下的都不會給我女兒?
慶幸的是女兒在江南時也確實隨著妻子管過家,並不是那種一點不懂庶務人情的人,該彈壓時彈壓,該施恩時施恩,既沒丟了林家的臉面,也沒讓自己受太大的委屈,無非是被那許多倚老賣老的僕人嚼舌根說尖酸刻薄,算是一個女孩子在惡劣的環境裡能爭取到的最舒服最體面的生活了。
但這風刀霜劍嚴相逼的環境究竟是壓垮了敏感的她。
其實,林如海能理解。
因為黛玉受的這些子委屈林如海都受過——當年林家破落,林如海自己只能去別家附學,寄人籬下,身如飄萍,那種有苦說不出的感覺都是他的親身經歷。
和黛玉不同的是,黛玉沒扛住,林如海活下來了。
但林如海覺得這也不能怪黛玉,因為林如海可太知道自己是怎麼扛過來的了——他是男人,他有盼頭,他只要等自己長大,參加了科舉,回頭金榜題名,自然能洗涮那些曾經欺他辱他的人。
在絕望之中,一個“盼頭”,一個“將來”,真的能給人提供無窮的精神力量。
可黛玉連這個都沒有。
她從哪裡有呢?
她難道能去科舉?她難道能做出一番事業?
一個女兒家,當下之世,最大的期盼只能是嫁個好人家,可縱使是嫁出去,難道她嫁人之後回門,還能拿那些尖嘴薄舌的下人如何麼?
更唏噓的是,“只能嫁出去,仇是報不了一點的”已經讓林如海想一想都覺得絕望了,可黛玉連這個都沒得盼——岳母年紀日大,管不了家裡那許多事情,原本黛玉和舅兄家的賈寶玉青梅竹馬,若是就此結為連理也算順水推舟,可舅兄的夫人並不喜歡黛玉,百般阻撓。
坦白講,林如海也不喜歡賈寶玉。
榮國府現在所面對的每況愈下之局,便如林家不能繼續承襲爵位的曾經,可當時的林如海是拼了命去讀書考試以求安身立命,好不容易才撐起了門楣,給得起自己將來的妻子兒女不敢說多大富大貴,至少算得上體面的生活,賈寶玉卻是選擇“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
試問,榮國府能撐幾年呢,到那時候再讓我捧在手心的閨女陪著你去吃糠咽菜嗎?可縱使是吃糠咽菜,難道就不需要銀錢了?你再厭惡經濟事務,也沒見你少吃一碗飯吶?
更讓人擔憂的是,榮國府衰敗得比林如海想象得快,待黛玉及笄,竟然一點可以挑一挑的夫婿人選都沒有,只能指望著賈寶玉,可是王氏始終沒有鬆口,一副等著岳母去世就翻臉不認人的樣子。
那時林如海又已經不在了,自然無法給黛玉做主,岳母年紀也越來越大,榮國府越來越垮,連孫媳婦和她的貼身婢女合謀著要賣她的東西支撐家用也都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何況是給黛玉做主?
末了,小姑娘死了,焚稿斷痴情,冷月葬花魂,唯一讓人慶幸的是死在了榮國府覆滅之前,至少沒有受無謂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