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暑末,人還是動輒微汗。且說救匪那夜,齊汝海服侍老太師臥到躺椅上後,自己就近揀了把椅子坐定。老太師闔上眼簾稟退所有婢僕,緘口不語,渾似睡獅。
齊汝海等不來話,只好主動問:“您老叫我進來,是有什麼吩咐嗎?”老人巋然不動,齊汝海心力難濟,“父親,您老每次訓示總叫我們猜來猜去,人心僅一寸,日夜風波起,您究竟想讓我們猜到什麼時候去?”
死寂中一聲低嘯:“清清白白的人不做,非要當走夜路的鬼!”
齊汝海被這聲沉雷震得抖了抖,轉瞬惡眉,心覺正是因理念不合,父子二人才無法同氣聯袂。他不服氣地道:“不是我頂撞您,夜路水路都是路,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我不覺得我走錯。”
老太師鐵血沙場功勳卓著,論氣場齊汝海不敵他一半,但若論理,他斷然辯不過這位飽讀詩書的兒子,遂悵然一嘆:“罷了,罷了,父子之間不責善吶。”言訖他再次沉默,就在齊汝海失去耐心時,破空又是一句,“知道為父,為何將婉兒嫁給恭王?”
齊汝海心說婉兒嫁入東宮逾三年,今兒個舊事重提還真出人意料,不解其意,只好凝神靜聽。
老太師:“當初,陛下本想將她賜婚襄王,也好在襄王推拒了,不然,爹還得厚著老臉去婉辭這樁姻親。”
聞此,齊汝海大感詫異:“為何?襄王爺如日中天,能量遠超東宮,您老為何要拒絕這門姻親?”
老太師再度闔眼,他最見不得的就是這位兒子目光短淺卻自命不凡的模樣。老人沉默一陣復又睜眼,手指頭戳著躺椅略顯激動道:“齊家三代受恩大明,只知忠君事主,任何時候眼裡只有一輪紅日。儲君博弈,齊家不摻更不賭!”
齊汝海乾笑一聲,竟不以為然道:“那為何又將您孫女送去東宮?東宮不正是漩渦中心!”
皤皤國老被氣得矗然坐直:“幾時你能改掉渾身剛愎自用的臭毛病?帶著兩個兄弟,領著親生兒子,一門心思往邪路上走,斜坡下滾,卻無暇停足認真去想你爹我說過的話。”
“您老說過的話那麼多,兒子不見得每句都要記錄本上。”齊汝海對這位年近九十的老父親也是愛之深恨之切,齊家老少無時無刻不蔭庇於其太師光環下,享盡榮華便利,可惜這位昔日開國元勳,越老越迂腐越糊塗,完全不通情理,甚至於礙手礙腳。
可惜了這位自詡諳熟世故人情、飽讀聖賢經略的聰明人,根本不知,什麼是“人間重晚晴”。
“孽障啊,不測亡身還害子啊。”老人瞪著他蒼須直抖。
“‘魚生於水,死於水;木生於土,死於土;人生於道,死於道。’這是兒子孫子們的選擇。再說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您老也不能操盡後世心。”
老太師被話茬子頂得坐不是坐躺不是躺,似一隻老貓斜躬在椅子上,但他畢竟上年紀了,如此坐姿難以久持,末了自個慢騰騰扶著扶手再躺回去。齊汝海的話冠冕堂皇,卻也只是衛道者追求心中真理的強辯之詞,老人不想再同他幹辯,何況,老子幾時能拗過兒子,一如兒子從來沒拗過他老子一樣。老人躺平後,怔怔望著屋頂恢復慈溫:“還記得我說過,當年我曾協助一人,逃離了深宮麼?”
“什麼人?這和現在論的儲位之爭有關嗎?”
“從深宮裡逃出去的,還能有誰?”
齊汝海垂眸細思,突然靈臺乍明:“洛妃?您是說,當年您匡助了洛妃出宮?”
老太師悵然一嘆:“我也只是剛巧趕上罷了。洛妃從冷宮逃離那晚,我正好面完聖,又見罷太后老祖宗出宮。她逃出後宮時,在前朝被一群侍衛當成了出逃宮女,圍追於宮牆角落,恰巧我的轎子經過,我心一軟就讓她鑽進了轎裡,幸好你爹夠資格在宮內乘轎,也幸好你爹的轎子無人敢翻,那些侍衛詢問幾句就去了他處,洛妃呢,就這麼被我帶出了宮。”老人苦澀一笑,“幾天後我才知道,我救助的這個‘宮女’竟是冠絕六宮的洛妃。實話說,如果當時,我知道這是洛妃,也許根本不敢讓她鑽入我的轎子啊。”
齊汝海哪顧得上他爹的悵惘,急欲拎清舊事:“不是說當年,襄助洛妃出逃的是溫嬪麼?”
“那只是個由頭,想想溫嬪的父親是誰?”
“溫獻。”齊汝海若有所悟。
“傅硯石、溫獻、晁榮,當年鬧騰最厲害的幾個人,陛下以此為由將溫嬪直接杖斃,就是為了給溫獻他們敲警鐘,讓他們不要再鬧,可惜啊,他們不聽,不聽啊,好好幾個幹吏就那麼……”
齊汝海再次截斷老人傷緒:“襄助洛妃的是您,所以,我們齊府於襄王府,有天恩。”
老太師仍舊怔怔盯著屋頂:“若非如此,就你們這些年暗室欺心,和通匯錢莊別苗頭搶生意的事,不夠襄王府捏垮你?”齊汝海面浮微笑,表情詭異,整個人半明半昧,正要接話,老太師一瓢涼水又兜頭澆下:“但天大的恩也是我的恩,我活著,情面難卻你們沒事,我死了,煙消雲散,也難指責人家薄情寡義。我不管你汲汲營營,究竟為什麼和那些人糾纏一起,現在立馬收手,停止所有動作,補牢顧犬回頭不晚,否則,梁道乾就是齊家的喪命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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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汝海面色一凜:“物骨生死,全然在己。喪不喪命,可不由人說了算。”
老太師用盡最後氣力,恨聲道:“將婉兒嫁給太子,就是想著,將來不管是襄王還是太子御極,我們齊家這份福廕都不動搖,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齊汝海:“就是因為明白,兒子才如此費盡心機。”他勝券在握地笑了笑,“如此一來,有朝一日,不管鹿死誰手,我們齊家都能保住這份榮耀不是嘛?而一旦我們堵贏了,這份榮耀將更加閃耀!”
老太師閉上眼再未吭聲,談話就此打止,齊汝海見老爺子開始盹寐,嘀咕句“話不投機”負氣離開,然被老爺子這麼一激,閃過腦海的那幾個形跡可疑的護院便被拋諸九霄,再等想起來時,已是明日黃花。
翌日早,譚宓將事情來龍去脈報呈明皇時,王驚詫莫名的,也正是譚宓最為震詫的:齊汝海這大頭海匪,為何偏偏被廉衡救了呢?然而既成事實,其人就是好巧不巧被連日蹲守戶部、披星戴月查賬本的少年郎在歸府路上給救跑咯!
廉衡能看到齊汝海的髒心爛肺,明皇更能,但他對這些皇親國戚能忍則忍,畢竟他要靠這些宗親維繫皇權維護王位。齊汝海平素再貪再暴,也僅限剝民,如今窩藏梁道乾概念可就斗轉了,王必然要站出來撼威。因而他才會命令譚宓守口如瓶,從而放空齊汝海,靜等廉衡這覓縫鑽頭鑽眼子生蛆。
然而直待第二日第三日第五日,也不見這大鑽頭上摺子,王甚感不悅,召來譚宓問:“他怎麼沒動靜?救走這麼大一個海匪,不該給朕一個交代?他也要窩藏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