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學岑嚮明晟翔稟銅礦一事後,太子爺揉皺的川字眉,無疑暴露了他的心跡。他要放棄佘斯況了。若說之前,尚有所不捨,那現在,他所有的包容忍耐已被消磨殆盡。
以前,聽到寶鈔私鑄、海貿私銀等字眼兒,氣忿一刻,浮光掠影一想,便揮手作罷。但紀瑾一案給他頭戴了緊箍:貪僚們竟已敢偷到天子眼底,偷到皇室宗戚頭頂,猖獗之態令人髮指。且,賊人挖損銀銅國脈,私鑄錢鈔,這樁樁件件貽害的不僅是民生,更是大明山河。
他無法再安忍靜坐。
聖躬已是極差,若他東宮之位穩固,這江山不出幾年便將交付他手,可屆時,錦繡江山已然千瘡百孔蝨瘤遍體,榨得不剩幾滴血。百姓個個飢鷹餓虎,揭竿而起,王朝傾覆不過早晚。想到此,他不由寒顫。
也就在此一瞬,他理解了,廉衡意在白銀意在寶鈔之原因。
少年固然有私心,但心間大道趨明。
太子爺一瞬感動,起身欲去找他,鄺玉進來道:“殿下,馬大人和佘大人正侯在殿外。”
明晟聞言哂笑:“不見。”
鄺玉略吃一驚:“不見?”
明晟冷冷道:“倘若劉階昨日不交老底,挖銅鑄錢一事,再過十年二十年也依舊會堅挺於世。我給過他佘斯況生機,從康王府事發日至今,半月有餘,我三番五次讓他自贖,但他還是瞞而不報。鄺玉啊,你出去告訴他們,這做官做人,哪怕八分想自己,也得餘一分想朝廷,再餘一分想別人。想自己想成他們那樣的十足赤金,本宮,不需要。”
鄺玉點頭,正要退出,明晟攔道:“再多告訴他們一句,廉衡意在什麼,他們比本宮清楚,而本宮呢,也預備協助他‘固鈔保銀’。”
鄺玉忖度幾許,點頭應允:“是。”
明晟再道:“安排一下,去瘦竹園。”鄺玉領命,轉身欲退,太子爺再度叫停,“你去太子妃那邊,將那支千年雪參一併拿上。”
鄺玉一急,禿嚕嘴道:“那不行,那可是……”見明晟眼神壓過來,鄺玉深出口氣,不情不願道,“卑職這就去。”
廉衡寓居瘦竹園,已非鮮事。精明人一猜,就知這園子為誰所開,但他們也只夠私下風議兩句,一襄王他們惹不起,二洛妃及其背後九宮門他們亦惹不起。
明晟得知廉衡寓居瘦竹園時,淺笑背後是深傷。唐後雖出生尊貴,可比之洛妃,在儲君之爭裡,後盾力量終相去甚遠。縱然他知曉,洛妃當年,未入宮闕之前密營著不少產業,卻從未想過,這佔地幾十畝的頂級茶園,竟為其中一隅。
了境閣四周環水,時值初夏,風暖日燻,四面軒窗大敞,滿閣浮光魅影。
然環境恬靜愜意,話題卻無比沉重。
兩人靜坐閣中,促膝傾談足有整日。
從鈔到銀,從銀到稅,從稅到國。明晟細細品著他每句話,竭力跟著並釐清他思路,像極了三年前的明胤,凝心靜氣坐小鬼對面,一句一問,急欲搞懂錢鈔銀三者關係,及其對稅政對財政等影響。
明晟問:為何缺銀?
廉衡答:大明雖疆域萬里,金銀礦藏卻並不豐足,已勘探到的銀脈,多分佈於湖廣、江西、浙江、雲南一帶,且其中一半以上的白銀產自雲南這也是段氏“金銀冢”令人深信不疑的原因)。但因銀礦品味極低,每年官礦開採,雲南府產銀最多不過二十萬兩,他處銀產量,聚攏不足十萬兩,也即整個帝國一年產銀僅僅三十萬兩。因為乏銀、而廣印寶鈔。
明晟:為何寶鈔遭斥?
廉衡:寶鈔是紙做的,本不值錢,值錢的是這紙幣背後的信用。有明以來,從宣明王朝到昌明王朝,近六十載,只發不收氾濫成災,紙幣背後的國家信用已給糟踐得一敗塗地,百姓豈能不厭。
明晟:為何銀主幣?
廉衡:因為大勢所趨,因為百姓現在只認真金白銀。
最後這三問三答,徹底說服了明晟。
太子爺思忖一刻,追問:“依你之意,‘鈔主幣’也並非不可?只是,需要足夠量的白銀,充作儲備金?”
廉衡點頭:“不瞞殿下,‘鈔主幣’秩序是最高理想,但它是在國家的信譽之上,以律法形式確定的貨幣制度和形式。而今,國家信用已頻臨告罄,想直接促熟‘鈔主幣’絕無可能。只有經過‘銀主幣’,促活經濟民業,國內外白銀大量流通之際,整個國家趨於繁穩了,才能由‘銀主幣’再推回‘鈔主幣’。”
明晟微微一嘆:“從‘鈔主幣’到‘銀主幣’,最後再回到‘鈔主幣’,這個圓環,真就不能掰直?”
廉衡搖頭:“不能。”少年頓了頓,再次深入解釋,“萬方百姓,今對寶鈔只剩了深惡痛絕,如此境地,扭恨為愛幾無可能,只有過渡。用銀過渡。都愛真金白銀,不是嗎?”
明晟無奈一嘆,苦笑:“你如此上心銀鈔,想必對‘傅硯石’此人已有所瞭解。我記得他曾說過,‘天下之民惶惶以匱乏為慮者,非布帛五穀不足也,銀不足耳。’”說時他頗感傷懷,惋惜道,“他人已故去十八年,這話敲響朝堂也有二十年。二十年後,想不到這問題卻還在原地打轉。如果,父皇當年肯銳意改革,大明也不會成如此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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