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正燈。
論起上元燈火,猶以朝天口抱月樓一帶最盛,北至朝天街盡頭承天門,南至天命賭坊及銀樓,東至萬卷屋及會同館,西至香爐營響閘橋。四方商旅雲聚,富貴老少齊擁,白天為市,晚上放燈,恢弘壯麗,熱鬧無雙。“今夕何夕春燈明,燕京女兒踏月行。燈搖珠彩張華屋,月散瑤光滿禁城。”寫的便是這繁華迷人景象。
每逢燈市,除負責京都治安的五城兵馬司和巡城御史,要提著精神嚴防走水外,各大官衙皆休沐十日。畢竟燈市口右側緊臨禁城皇宮,左側又挨十王府街,這十王府街的天潢貴胄可是出不得一絲馬虎。
廉衡蠻鵲酉時昏天,才從弘文館歸來,領著一家幾口、各自裹緊棉服望燈市口去,一路串至文公牌坊。敖青二人早已侯在那裡,廉衡奔過去後,敖頃從袖兜裡照例拿出懷爐予他,爾後才向緩步行來的菊九施禮,青蟬亦恭謹萬分。興許她是除崇門外,唯一能降住廉衡的人,即便敖頃長她兩歲,青蟬長她三歲,內心裡也直想喚她一聲姐姐,表陳敬意。
歲經三載,儼然一家之主的菊九,眉眼雖依舊如王羲之的字,筆筆中鋒,姿媚且不失力量,但長姐如母的女性柔懷,令她渾身散放著溫麗光華,不過,十幾年鐵血刀光,她泠然氣質還是深埋骨子裡的,這使她就像寒風中忽明忽滅的燈火,珍愛她的人唯恐她暗了,失去那一絲溫暖那一絲光明。而這也是,唐敬德三年來,一再慫退,卻沉迷姑娘無法自拔之主因,也是廉衡見菊九乖如綿羊之原因。
“唐公子今日沒來?”青蟬四望不見遊神,疑惑不解,心想這位大理寺少卿便是沒有上元節十天休沐假,也總是變著法兒往葫蘆廟蹭,今日如此熱鬧,他倒隱了身?
“估計在抱月樓。”廉衡解釋,“明旻公主活潑好鬧,去年守在抱月樓觀燈,今年免不得再去。”
正如廉衡所言,酉牌時分唐敬德剛邁出國公府,就被明旻一封手札給截胡了,遊神閉著眼都知道是這小祖宗又要去抱月樓,央他帶她玩,且即使小公主不明說,也知他必得順帶著廉衡。自從兩年前,小公主豪醉爬上廉衡床,廉衡就在明晟的安排下,被唐後召進了宮,六宮之主雖嫌他平民身價,但對廉衡神童風頭也是早有耳聞,再經鬥詩比賽,廉歸菱擊退楊鴻禮,令這位高高在上的後,對廉門一族書香風氣倒也甚為欣賞,便依了明晟建議,同明皇進言,將廉衡列入準駙馬行列,待昌明二十七年殿試結束,廉衡若遊進三甲,就招其為大明駙馬。
明皇明知廉衡乃明胤幕僚,卻答允了此事。
也許正如廉衡皇恩入選、在襄王府接旨那日,對明胤意味深長的一句:所謂恩寵,源於忌憚。
明皇對明胤無上榮寵,一則出於對洛妃虧欠,二則,正是忌憚。且後者,至關至鍵。
自打婚事準定,明旻再見廉衡時往往臉紅耳赤眉目淺垂,蔥指擰帕是腳尖鑽地,羞不過了,就罵他兩句登徒子小斑鱉,找補面子,卻又不捨羞羞跑開。礙於宮歸和公主德容,即使明旻及笄開府自居後,唐後也是下了嚴令,封禁了明旻雙足,估計是怕小公主再喝醉了爬廉衡香床,丟人丟出天際。以是小公主雖身居宮外,卻依舊困居高牆之內,籠中窮鳥,毫無自由可言。
唐敬德見信陡然不悅,並非因明旻難纏,而是她一打雷,太子和明昱也必然驚蟄出動,扈從如雲,金吾衛開道,走哪都叫萬民避跪,原本熱鬧的燈市一時就沒了聲色人氣,當真毫無趣味可言。但明旻畢竟是公主,何況明晟金面他還不能直接駁回,以是他匆匆趕赴抱月樓,準備稍作應付,就見機行事奔找他小舅子一夥。
每逢燈市,除各大酒樓的敞閣可以賞燈外,臨街也會臨時搭建一些茶樓供達官顯貴品酒賞燈的柵臺。抱月樓本處繁華要道,即便離燈市口有段距離,也是燈火最盛之地,何況踏月閣橫空探出,三面軒窗,觀光最盛。然而這種拘圄一角的觀燈覽月,去歲能滿足明旻,今夕焉能滿足,何況沒有廉衡。
唐敬德沒帶廉衡,令她大失所望。但也真怪不得遊神,廉衡日前明確警示,再像去歲一般,將他誆進抱月樓,漫漫追妻路他廉衡再不陪走。
娶妻生子,大事。唐敬德焉敢再忤逆小舅子。
明晟及冠大婚,並於去年誕女,因而愈發襯托的明胤唐敬德成了晚婚晚育的不良典型、不肖子孫。關於太子爺婚事,出於政治目的,他仍未迎娶唐後外甥女,轉而迎娶了齊太師長子齊汝海之嫡女——亦即唐夫人齊瑛侄女——唐敬德表妹。失去了相里為甫後,明晟選擇了另一顆中庸守身卻也代表著一方力量的齊氏一脈。且不僅僅是齊氏,他還想著憑藉這門婚事,將唐臥仙拉近。他能否遂願,尤未可知,但唐敬德偏愛明胤,唐臥仙同雲南王曾同袍作戰共剿袁匪,也已明顯讓國舅爺一脈的天平傾向了襄王府。
唐敬德應酬片刻,起身欲退,明旻自要鬧著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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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留在此,與你太子兄長、明胤哥哥共觀觀火安全又舒適,幹嘛非得跟著我呀?”遊神用扇子彈開明旻纖手,奈何明旻抓緊他衣袖毫無鬆開之意,“不是,我說,你好歹長足十六歲快奔十七了,大姑娘了,我小舅子下月登榜,一道聖旨你就是他的人了,跟我現在拉拉扯扯,有辱禮節吧?”
“旻兒。”明昱出聲阻攔明旻,卻同時將遊神深深看眼,隨後又看向剛剛步入踏月閣的明胤,心裡委實刀絞針扎。她比明旻大兩歲,比明胤小三歲,年過十九將奔二十,正是花鬼嘴下的“大姑娘”,甚至是“老姑娘”,可她依舊無嫁人打算。除非良配,是面前昂霄聳壑之人。
即便明胤被加入皇子玉牒裡,這位公主依舊不認可此事。因這異乎尋常的堅執和至死方休,令她暗暗買通主管皇室婚配的禮部儀制司,以公主生辰苦克,二十之前不宜嫁娶,將婚事拖到今昔。可這也意味著,她要在自己真成老姑娘、二十歲一到被指婚前,將自己成功出降,直白些,就是成功嫁入襄王府。
這是一可怕的違逆人倫,同時一令人膽寒噁心的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