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赴弘文館,約莫半柱香,鄰家俏麻子才匆匆奔來。廉衡神思煩悶便愛調笑人:“麻哥來遲,莫不是又被陳四膀子家的鬣狗追城門外頭了?還是你家豬又跳出了牆?”
“無米下鍋,我娘讓我糶了半甕豆子換了幾貫寶鈔,”俏麻子言及寶鈔,便又想起自己打早寶鈔幾貫卻只換回去半石糙米的窩心事,面相不禁懆懆,礙於溫良恭儉的敖頃,只能將攪在舌根的市廛髒話嚼了幾嚼,拆補成幾句酸腐書生話,“都說‘盛世減賦’,可比歲鈔法政令,愚兄真是不敢恭維,賤民料鈔十錠卻只得半碗鬥粟,從前朝‘錢楮並用’到今夕‘銀鈔皆用’,何曾看到半點實質?反而稅負愈重明目愈多!”
“呵”,廉衡迎著二月剪柳涼風,薄薄寒寒吞吐句:“拔最多鵝毛卻想聽最少鵝叫,多新鮮的。”
“衡兒,萬言萬當不如一默,何況此處人耳穿梭。再是不滿,這些開罪仕宦的話也只能留到私下裡向為兄吐露,不可人前錚錚。”敖頃攔住妄言,便是訓他整個人也顯得溫而不寒,宛如薰香暖爐。廉衡在朔風嚴冬之月,最得意的陰謀莫過於在這位慢條斯理的雅緻公子不提防之際,將自己涼如冰凌的雙手突然伸進他燠熱脖頸裡,任他平素穩重加身也得被涼撥的“唔”“噢”“啊”幾聲兒銷魂叫。
俏麻子深知這一十四歲的小子,狠起來就是個豺狼都難以下嘴的刺蝟,或者他本身就是頭藏著尖刺的狼,怕惹閒事趕忙岔話問:“還沒開講,今兒來得早,你爹發了善心啊?!”
“哼,不要跟我提那犟柺杖。”廉衡跟著就坡下驢。
“老先生緣何不允你來這弘文館?”敖頃看著犟著兩條新月眉的稚子,只好付之一笑,道出胸中久惑。
“他覺著讀書無用,”廉衡咬緊眉毛氣呼呼再道:“進去出來,吃飯亦麼用。”
“那你還來做甚?!”俏麻子笑道。
“他只說我要敢踏進弘文館半步,卸了我腳後跟。又沒說……”
“沒說啥?”俏麻子眨巴個眼,素愛奇聞八卦的葫蘆廟范家麻哥,湊近他一張大臉急切切盤問,顴骨上那幾粒麻子激動地跟著他跳起坐下。
廉衡一手糊開他臉,糊開他黑芝麻似的十幾顆標誌,惡眉惡眼挖他眼,盯著院子裡那處特設錦帳,十分惱心道:“不能進館子,又沒說不能爬牆頭。若不是為這兩腳後跟,我就摸著儒父的前腳尖尖兒坐,摟著他後腳跟跟兒聽。”
接近開講,不願在國子監受約束的貴胄子弟挨個坐車馳馬來,廉衡望著那些昂然而入的膏粱子弟,砸吧下嘴問敖頃:“兄長,東側院那些個吃飽穿暖的蝨子蠹蟲,你可認識?”
“認識一二。”敖頃略咳。
“剛來的那幾只可認識?”
“一二。”
“我瞧館外侯著的奴才均有出入萬卷屋,少不得是替主子們去拿文。銀碗玉杯揮金似土,一篇卻只肯出十錢!成日流街竄巷眠花宿柳,也不怕落一身廣瘡。”廉衡撒通閒氣轉瞬正色道:“兄長既認識他們,可否稍話,就說價格不漲小子們就集體罷文。”
“好。”敖頃聞他罵出句落一身廣瘡,頗有赧容。君子片刻才緩緩問身側俏麻子,“今科會試,範兄可去?”
“不去”。俏麻子回應。
“我去”。廉衡接嘴。
“你這才一十四歲,尚小,先過了小考、院試,當得相公再說。”敖頃笑嗔。
“廉衡你也忒急了些?!急著娶宦家小姐,解密春宮十八圖,續傳香火啊?!”俏麻子戲他眼。別看這廝精瘦精瘦,九分營養不良的模樣,卻是有事沒事都裝著一肚子不害人壞水,因而即便不是鄰里,廉衡也能同他碰燒酒拜把子。只可惜麻哥的葷段子再次將君子端方的敖頃受用的兩頰施朱。
“不能生怎麼著?!”廉衡垂著眼睫沸然不悅道:“我去歲進了鄉試,這二月春闈少不得我廉衡插一筆頭。你倆別學我爹,莫勸。”
二人聞之皆驚。
俏麻子張口結舌:“你這話可當真?真中了舉人?”見廉衡啞聲知其預設,連連驚愕,“瞞我們考了這等功名,原是大事,喜上加喜,為何要悄聲隱沒?連鹿鳴宴、魁星舞你也隱了去?你小子也太他媽不夠意思了!”
“衡兒錦心繡口,一朝高中自是情理。這般忍耐可是有難言之隱?”
“難言之隱?!”廉衡冷笑:“現今公道全無,不打點各家試官,誰叫你進得那朝堂一寸。”
“埋汰的便是這理,我不去,就是交不起那銀子。你倒好,哪來那許多銀兩去行官禮、交壽銀?”
“我自有命,先莫問了。”廉衡岔開自己,問敖頃,“兄長,今科會試你可有打點?雖說令尊也有一官半職,但目今左相當道朝政紊亂,請託者登高第、納賄者獲科名,非此二者,雖有孔孟之賢也無由自達。給不足他壽銀,你便有晁董之才怕也見不得聖上面。”
敖頃聽著,確是臉紅,也不知羞臊什麼,羞臊裡夾藏著萬分無奈和頹然,最終也只能輕輕微微“喔”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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