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
隔著升騰而起的熱氣，宋懷玉的一雙眼睛變得模糊，長發淩亂地散在肩頭，只能看見一雙慘白的唇，扯著幹巴巴的笑，宋卿悄悄地嘆了口氣，什麼都哽在喉嚨裡，在嘴邊轉幾個來回又咽下去，最後只是給她遞了雙筷子，“吃飯吧。”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八年前能說的都說了，現在再說什麼也無非是那些嚼爛的話。
宋卿和齊頌認識只有兩年，也是因為宋懷玉才多有交集。她敏感地感覺到二者之間不同尋常的親密關系，她也記得當年齊頌的死訊傳來的時候，也是宋懷玉告訴她的，電話裡什麼都聽不出來，只有一把幹巴巴的聲音，就像昨天晚上接到的電話那樣。
當聽到同一個名字的時候，宋卿恍惚覺得自己又要聽到一個悲傷的訊息，但好在沒有。
思緒亂七八糟地堆著，兩個人相對而坐，機械地重複咀嚼的動作，誰都沒先開口。
直到碗裡的小餛飩見了底，宋懷玉順勢提起昨晚宋卿被打斷的話，“你今天不是要去工廠嗎，我送你過去。”
“下午吧，我回去收拾收拾，你也回去睡一覺。”宋卿指了指她眼下一圈青黑。
“行。”
鐘表的時針指到十的時候，門口的指紋鎖發出滴滴一聲響，宋懷玉反手把門關上，踩著拖鞋進臥室。昨晚並不算好眠，莫名其妙的夢讓她有些頭疼，換好睡衣之後她把自己砸進杯子裡，昏睡之前她只有一個念頭——請不要再讓她做夢了。
她確實也沒再做夢。
再睜眼的時候像是過了一個世紀，被子裡已經被體溫烘的熱乎，淺色的窗簾透著溫暖的橙色，身上的睡裙皺巴巴地堆在身子底下，宋懷玉盯著天花板愣了好一會兒，像睡了一個漫長的午覺，手腳發軟，像是飄在天上。
她也確實是睡了一個足夠漫長的午覺——宋懷玉開啟手機，發現已經下午五點。
宋卿在中午十二點的時候給她打了電話，但她手機靜音沒接到，過了兩個小時她又發來了訊息，說她工作室的朋友今天提前回來了，她們就一起去了工廠，讓她在家好好休息。
然後是何勝楠發來的微信，也是中午回的，只有一個“好”字。
她盯著那個綠泡泡看了又看，起來喝了口水又躺下，嘴唇仍然幹幹的，又點開微信幹脆把何勝楠的對話方塊隱藏了。
再往下是她簽的那個小作者給她發了新書的大綱和第一章讓她審核，作者筆名叫voo，一個很奇怪的名字，是個在校大學生，人倒是很活潑，和兩個文件一起甩來的還有幾句碎碎念，無非是感謝宋懷玉給她上一本完結的書推了榜，又說自己的新書構思的亂七八糟，也不知道題材合不合適之類的話。
宋懷玉沒點開那兩個文件，一句一句慢慢回小姑娘的碎碎念，又跟她說晚一些再看她的新書。
放下手機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宋懷玉後知後覺感到餓，冰箱空空蕩蕩，於是順理成章開啟了外賣軟體——其實她也不想自己動手，半大不小的時候被重男輕女的奶奶使喚著做了太多心不甘情不願的飯，以至於現在總覺得自己做的飯有種怨氣的味道，如果不是萬不得已絕不親自動手做飯，好在靠著宋卿和宋女士的接濟才沒把自己的胃搞成垃圾場。
等外賣的間隙，宋懷玉開啟了voo發來的兩個文件，很粗糙的大綱，和新書開始的兩章。權謀文，言情，大綱裡寫的結局是男主服毒自縊，女主成為女帝萬代千秋。
小女孩的文筆總是有靈氣的，但寫朝堂略有稚嫩，其實不算一個百分百完美的作品，但宋懷玉對新人總是格外寬容，思考半天回了訊息讓她多讀些古代史，盡量把權謀寫的不那麼幼稚。
回完訊息恰好外賣到，小哥把散發著熱氣的塑膠袋遞到她手裡，她點頭說謝謝，關門後照例給了小哥好評。
然後就是千篇一律的日常，吃飯，支著的平板裡外放《甄嬛傳》當背景音樂，吃完飯把東西收拾好躺在沙發上放空，電視劇的聲音不關，播的恰好是滴血驗親。
房間裡寂靜的可怕。
宋懷玉突然想起voo新書裡寫的那個長公主，開篇是新婚，駙馬是個和竹馬幾分相似的書生，voo寫大婚當晚，長公主對鏡梳妝，寫下釵環，不甚清晰的銅鏡裡映出一張年輕的面容，偏偏疲憊如老嫗。
大綱裡寫，後來這位長公主發現這位新婚的書生實際上是未死的竹馬的將軍，而當年皇帝派人刺殺將軍時，她的暗衛則奉命在暗處袖手旁觀。
所以當公主發現將軍死而複生之後，沒有喜極而泣，只是問了暗衛一句，他有幾分可能重新為本宮所用。
曾經在記憶裡完美無缺的人重新出現在自己面前，所謂的美好都如同鏡花水月，鏡子後面是血淋淋的現實，是同樣手段狠辣的將軍，是投敵而埋伏身側的奸細，是隨時取了自己性命的刀。
是兩個醜陋的人面面相覷。
死亡似乎是死去的人所獲得的唯一特權，是仍在世的人給逝者蒙上的一層歐根紗，透過陽光時會模糊所有的細節，只有一層輪廓泛著柔光，他們把這光叫做懷念。
但誰還會記得呢，她會驕矜於自己曾擁有的一切，她也曾高傲與自得，她也曾對某人或某事說出刻薄的字句，她的眼睛裡，曾有野心在閃閃發亮。
不會有人記得了。
這些曾宣告一個人活生生存在的細枝末節，都在那層柔光裡消弭，留下的只有一個承載懷唸的空殼。
宋懷玉偶爾在夜深的時候想起齊頌。
記憶裡的女孩十八或是二十歲，她想起她笑時微彎的眸子和飄揚的裙角，俗氣得像是八十年代的回憶青春的老電影。
她卻為此而感到絕望。
時間和死亡終究化作了一道無法飛躍的天塹橫亙在她和齊頌之間，她只能靜靜站在懸崖這邊，看著那邊的人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背影，和那看似美好的、甚至完美無缺的無趣的記憶。
她不會再記得齊頌了。
她抬手，抹掉了眼角滑落的淚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