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他的翅膀張不開、再也無法高飛了,他的身體也不再力大無窮、刀槍不入。他開始感到一種寒冷,刺骨的寒冷。
他向遠方看去,那裡正飄搖著一團熟悉的、灰藍色的、煙霧一樣的黯淡鬼火,它就是這片夢境中所有寒冷的根源。
樞零知道,夢境的主人就正坐在火堆旁。他的兩根長須逐漸立了起來,又膽怯地向兩旁倒伏一下、再度立起、倒伏一下、再度立起。他向著火堆邁開腿,腳步越走越慢。火堆太冷了,他的手腳都被凍僵了,頭頂的羽須更是失去了知覺。
漸漸的,樞零又覺得自己的羽須很熱,像被燙傷了。
彷彿悲傷到極致後,人們有時反而會開始憤怒。
終於把凍僵的身體挪到火堆近處時,就看見蜷縮在火堆旁坐著的蒼白虛影,他並沒有具體的面貌長相。
只是一片模糊的人影。
樞零止步不前了。
“你……你好像,不只是海曦……你同時也是曦霧,對嗎……”
人影沒做回應。
樞零抬頭看向四周。
“這裡應該是夢境與意識的最深處,所有的你都交彙於此……我該用哪個名字稱呼你?”
人影沒做回應。
“……小軟糖。”樞零猶豫地喚到。
人影身上閃過了火的波浪。
他的臉上出現了一雙坑洞一樣的眼睛,這雙眼睛正筆直凝望著他面前的這堆鬼火。
他沒由來地對樞零說:
“這裡面燃燒著我不願意想起,更不願意忘記的記憶。我在看守它們。我已經向你講述完了我所有的故事,我的一切人生你都知道了。”
“……是啊,你一直都在為我敞開你的心門,邀請我走進來。”樞零也看向這團冰冷的火,“我卻表現得像一名來觀光的遊客,糟透了。
“直到現在,才終於發覺到這團火到底有多寒冷刺骨,上次被你邀請來這裡時,卻並不真正體會。也直到我同樣對你說出口‘不要離開我’之前,我都並不真正懂得你每一次和所有人說‘不要離開我’時的心情……
“也從不明白你每一次對我說‘永遠在一起’時,都會想些什麼……”樞零低下頭,“我真的虧欠了你太多……要是這場夢能夠不醒來就好了。”
白影幽幽地說:“你不會為我留下的。你不會不醒的。你的王冠永遠摘不下來,而我永遠坐在這裡看著這團火。”
“……你說得對,我不會為你留下,而你也無法放下你沉重的過去。”
樞零釋然了,眉頭松開了,心中再也不會想誰向誰妥協、誰向誰施壓了。就像你不能叫一隻魚兒住在樹上,也不能叫一隻飛鳥住在海底。他們之間沒有妥協,只有死路。
“小軟糖,我們這次真的可以不再爭吵這件事,只再談談別的嗎。”
“你想說什麼,想詢問我的遺言嗎。我死的時候再告訴你。”
“……我當然知道你的遺言是什麼。”樞零低聲說,“我正想問你……你到底覺得我有什麼好的,讓你如此愛我。分明我在我們的愛情中,是那樣的自私、狡猾。
“愛情路上出現了問題,我只想著對你隱瞞。被意外揭破向你瞞不過去了,我也不想著解決,只想著逃避。露出一副我也是無辜受害者的模樣,把煩惱和壓力全拋在你一個人身上。就彷彿我們的感情只是你一個人的事,與我無關。
“我只在能享樂時出現在你面前,而當你痛苦不安需要我時,我就一聲也不敢吭的,隱身了,留你自己一個人消化情緒。或者敷衍了事地將自己的身體交給你,隨便你發洩一會兒。
“一直以來,我之所以會覺得愛情是這樣的幸福美好,原來完全是建立在,對你的情感的剝削上的……一旦你開始反抗了,向我強制索取情感回報了,我就覺得,你變了,你發瘋了,你根本就是在摧毀我們原本那樣幸福和諧的婚姻……
“小軟糖……我是不是就只是運氣好,拿到了你在愛情中不肯放棄的沉沒成本……”
“不,該說是我運氣差。我曾經真的很喜歡聯盟,它給我描繪了一個太美好的夢。為了聯盟的這個美夢,我做了我最討厭的事,為集體大義犧牲自己,來和你聯姻。因為聯盟對我說,我是預言機的所有預言中唯一的變數。”
樞零失落地想把羽須垂下去,但它們早就被凍僵到失去知覺了。
又聽見他接著說:
“但我是自己自願不斷追加投資的。即使現在你都打算卷錢跑路了,拋下我回到你那該死的族群裡去,你往後就和別人生孩子去吧,愛生幾個生幾個,要死幾個死幾個,我才不在乎呢,也在乎不了了。
“我有時候真的很討厭你、很恨你,憑什麼你渾身上下的所有對我來說,都帶著劇毒,憑什麼我要為你吃下這麼多苦……但你真的太特別,也太難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