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也忘不了那種氣味,揭開紗布時黃綠的膿血散發出的惡臭。還有悽厲的慘叫,大面積清創時士兵們總止不住地哀嚎、大叫,央求我給他們打一針麻藥或止痛針。
“但這是不被允許的,我們在非本土的境外作戰,各種資源都要先海運再陸運過來,我們的各種醫療物資總是很短缺、緊張。況且他們要是因此藥物成癮了,那可就十分麻煩了。
“我給不了傷兵們想要的,我只能給他們一塊木頭讓他們咬著,以及——
“一種信仰。”
海曦將加熱好的鹹罐頭,推到樞零面前。
樞零問:“你自己不吃嗎?”
海曦搖頭:“我已經死了。更吃膩了。”
“你是死在你們的戰場上的嗎?”
海曦再度搖頭:“不,我死得不光彩。”
“可你不是說,你是傳奇嗎?你怎麼最後會死得不光彩?”
“我後面會說到緣由的。”
樞零一邊吃起鹹罐頭,一邊聽海曦將後面的故事娓娓道來。
“這場戰爭越是打到後來,醫藥品就越是短缺。那些傷兵們,他們當然不可能只在清創換藥時才疼。他們的傷口無時無刻都不在作痛,病房裡總是充斥滿他們連綿不斷的痛苦呻吟。
“其中最悲傷絕望的,則是那些受重傷即將不治身亡的。他們總哭泣著問我,海哥,我還能回家嗎,我還能回巖國嗎。我那時已經32歲,這些傷兵的年齡基本都才十幾二十,比我小上許多。
“我越來越難以回答他們的問題。我要是說,你們還能回去,我們彼此都心知這只是一種沒任何力量的空氣一樣的安慰。他們仍舊哭泣、哽咽,然後絕望地松開拉著我的手。第二天再去看他們時,他們要麼已經昏迷、沒力氣哭了,要麼已經人走了,床空了。
“後來,漸漸的,我逐漸開始編一些故事,去哄他們,好讓他們能走得安寧些。”
“我跟他們說,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兩個小古國,兩國的國王因為邊境線上出土的一件曠世奇珍的歸屬權問題,而産生了分歧矛盾。他們決定用一場戰爭來決定誰做這件奇珍的主人。
“兩方國王的狗腿子們將平民們強徵來,組成了兩方軍隊。這些平民們心中都很憤慨,並不情願為兩名國王的貪婪去打仗、去殺死另一個人、去犧牲自己的生命。並且,他們還都互有一些親人朋友在對面國家的軍隊裡呢。
“於是這些百姓們便於暗中說好,等兩方開戰時,他們誰都不要動手。若軍官拿鞭子抽他們強令他們動手,他們就反過去把這個邪惡可恥的國王狗腿子給亂拳打死。
“到戰場上,軍鼓聲響後,兩邊百姓果然毫無動作。他們都消極怠工,誰也不肯往前走、不肯拉開弓。監軍用鞭子抽他們,他們就把監軍拉下馬一通毆打。
“這場戰爭便這樣被迫中止了,誰的家人朋友都沒有在這場名為貪婪的戰爭受傷死去。兩邊國王暴跳如雷,都威脅說要派出暗衛將帶頭蠱惑軍心者全家上下都殺了,雞犬不留。
“百姓們聽聞此事後,他們十分團結憤怒地一齊蜂擁進皇宮,將兩邊的國王都捉出來,把他們扔到一塊兒。並對他們說,既然你們自己那麼想要那個寶貝,那你們兩個就自己打架,誰贏了誰就是寶貝的主人。
“但兩名國王都怕在打架中受傷,於是他們灰溜溜地決定解散軍隊,再也不提要為寶貝發動戰爭的事。最終,是一名賢者向兩邊國王諫言,何不以一場和平友好的運動比賽來決定寶貝的最終歸屬呢。
“就這樣,‘慶和節’出現了,它成為了兩個王國共同的節日。每年的這一天,兩國百姓都會聚集在一起,舉辦各種運動比賽,慶祝和平的來之不易。
“也因為這種和平,鑄劍為犁後,犁具開墾出了許多的良田,越來越多的人能吃飽飯,國庫也越來越豐盈。兩國的國王最終意識到,和平才是國家真正的奇珍。
“最終的最終,所有人都因著對和平的愛、對他人的愛,而過上了沒有紛爭、沒有流血的如夢一般的幸福生活。”
“在講完這個故事後,我又對那些傷兵們說:
“我們現在之所以會這麼痛苦、會身處在人間地獄,正是因為我們的心中失去了對他人的愛。你們現在身上所受的這些傷痛,便是上天對你們踏入戰場拿起武器的懲罰。
“也是一種贖罪。上天讓我們身受疼痛,也是在敦促、期盼我們能重新尋回對他者的愛。而當我們將這些愛重新尋回後,至少我們會獲得心靈的安寧與解脫。”
樞零給出評價:“你的故事與結語中都蘊含著一種強烈的誘導性與煽動性。”
滄桑海曦面色平靜地從火中取出一瓶醫用酒精。
“你說得沒錯。最開始,我並沒有那種想法。但那些年輕傷兵們的肉.體上與精神上都太過痛苦了,我們無法為他們提供足夠的麻痺疼痛的化學品,那就至少讓他們能得到麻痺靈魂的精神信仰吧。
“這種做法其實很常見。在明楓戰場上的其他國家的聯軍隊伍中,他們大多配備有隨軍神父,只是我們巖國沒有這種宗教傳統。
“我彌補上了這一空缺。”
海曦用罐頭拉蓋鋒利的邊緣劃開自己的手指,將鮮血滴進醫用酒精中。
他與藍焰中的一名打著繃帶的年輕傷兵碰杯,共飲下這劣質的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