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2
她上次回小鎮可能都要追溯到十歲之前了,穆開明帶著妻女回來看老母親,短短幾天鎮子上的親戚紛紛上門拜會,鎮長都來了,到底讓穆開明答應捐了修繕路面的款項才走。穆夏的母親葉君萍女士見狀也掏了一筆,由頭是給鎮上建個廣場,鎮長當即請葉君萍賜名,葉君萍便給了“佑恩”二字。
如今廣場都翻新過好幾次了,也不知還是不是葉君萍出的錢,比起當年,現在的小鎮已經不知道發達了多少,看著與十八線小城市差別不大,雖然還是入不了方約翰的眼。
穆夏一時腦熱,為了躲穆開明和葉君萍鬧離婚的麻煩,收拾行李就來了,全然沒做心理建設,還嫌方約翰矯情來著。
在小鎮待了三天,穆夏實在忍不住了,顧不得面子打給方約翰,手機訊號還不好,撥了好幾次才打出去。
當時她遊蕩在街上,為了躲陰涼,逆著人群,手裡攥著支塑膠鉛筆。等待方約翰接通的時候,她就近進了家小賣部,看著冰箱裡擺得七扭八歪的飲料瓶眉頭一皺,權衡一番還是決定買瓶可樂。
零度可口可樂被擠在了最裡面,顯然行情不好,穆夏甚至忍不住懷疑它會不會過期,手機那頭滴了無數聲後終斷,方約翰肯定又不知道在哪兒鬼混,穆夏咬牙又撥過去,手機也不放在耳邊,就在手裡拿著,另一隻手則挪動著冰箱裡的飲料瓶,她素質良好,還順便把倒了的飲料瓶立了起來,逐漸接近目標。
這時頭頂突然橫插過來一隻黝黑的胳膊,小臂上青筋明顯,一閃而過的手指修長,明顯是個瘦人,等到上臂暴露在視線中,明顯的肌肉看得穆夏眉頭直跳,她趕緊向後退了一步,避免離他的腋窩過近,盛夏天裡為了保命還是離男性遠點兒比較好。
雖然近距離的接觸僅僅那麼一秒,穆夏並未聞到想象中的汗臭味,正想扭頭打量這條黑手臂的主人,冰箱裡飲料瓶撲通亂倒的聲音將穆夏吸引了過去,只見那條手臂穿過重重疊疊的飲料瓶,殘酷地將之一一擊倒,其中不乏穆夏剛扶起擺好的。穆夏正要出聲呵斥,沒想到那隻手已經攫住了最裡面的零度可樂,可樂瓶被“拯救”出來,又被塞進穆夏手裡。
穆夏再一抬頭,只看到個白t恤的背影,人已經鑽進貨架蹲下理貨了,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頭銀灰色的頭發,倒是眼下流行的發色,只不過在這個偏遠的小鎮,配上男生勁瘦的身板,看著更像個街溜子。不等穆夏多看,電話被接通了,方約翰的聲音傳過來:“喂?夏?想我了?”
穆夏趕緊拿起手機,險些被那隻沒有筆帽的塑膠鉛筆紮到,慌亂答他:“你等會兒,我買瓶飲料,付個錢。”
她這才發現收銀臺裡面沒有人,那麼看店的便只有剛剛幫她拿飲料的男生,於是她歪頭看向貨架深處,問道:“可樂多少錢?”
“三塊。”
穆夏切出通話介面,掃了二維碼付款,卻沒聽到到賬聲,便舉著手機問那個背影:“付完了,你看一下?”
“不用。”
穆夏驚訝於小鎮居然古樸如斯,也不怕有人沒付錢就走,方約翰在那頭發了瘋似的叫“夏夏”,穆夏把音量調低,一邊跟方約翰說話一邊往外面走:“我跟你說,再在這破地方待著,我就要出家了,你上尼姑庵去找我吧,記得帶點兒葷腥。”
方約翰收斂住幸災道:“那怎麼著,我明天去接你回來?你帶的東西太多了,不然就讓你坐飛機了。”
晌午的太陽傾斜著射過來,穆夏眼看著沒幾步的陰涼可乘了,正好小賣部門口放著個小板凳,順勢坐下,夾著手機擰開了可樂瓶,喝了一口才回方約翰。
“不用,我買了臺電腦,過兩天就到了,到時候看看電影。”
“你奶奶家連電視都沒有?讓你把平板帶著,你嫌佔地方,也不知道你五個行李箱都裝什麼了。”
說起電視穆夏就想笑,就當做第一件荒誕的事兒講給方約翰聽:“誰家沒個電視?我奶奶寶貝著她那臺二十一寸的‘大’電視呢,晚上我搶不過她,她要看打鬼子,那天白天我趁著她不在家把電視開啟了,正好找了個電影打算投屏看,你猜怎麼著,她那是臺閉路電視,只能調換電視臺。我說穆開明就是這麼孝順您的,客廳就放那麼小個電視,差點兒要給我爸打電話理論去了,想著再給她買個大點兒的智慧電視,老太太倔脾氣上來,不要,還讓我別亂調她的電視,她還得問人怎麼調回來。”
方約翰聽著陌生的“閉路電視”四個字,也無語了,問:“那你還買什麼電腦?買電視不就行了。老太太就那麼一說,你買回去她保準樂呵。”
“買什麼買,我問了我爸,我爸說,以前客廳掛的是臺大屏智慧電視,老太太買了個罩子蓋上供著,不用。去年說是我一個什麼三叔伯的兒子結婚,老太太去吃席,把電視裝盒子裡原樣給送了,頂了禮錢。她以為電視就值五百塊錢呢,花萬把塊錢再給她買個,她肯定還得當五百塊錢送出去。我買個電腦,等回去了帶走,你到時候記得過來給我當苦力。”
“好嘞,您吩咐一句,小的鞍前馬後。”
穆夏剛被他給逗笑,看到手裡的塑膠鉛筆,笑容又凝固了,她帶的畫具都裝在一個大箱子裡,進小鎮的道路顛簸,筆鉛都斷了,削得她心如死灰,於是今天出來買鉛筆。穆老太太怕她不認路,穆夏說有手機導航,巴掌大的地方總不可能走丟,老太太不信,親自帶她進了本鎮最大的一家文具店,她看到門口匾額上的“晨光”二字就覺得不妙,最終由穆老太太親自用兩張一元人民幣全款拿下這支塑膠鉛筆,總共能分成七截,七彩顏色的“小鋼釘”,可以隨意調換順序拼接,她以為這種童年回憶早就死在歲月的洪流裡了。
“我跟老闆說施德樓,他聽不懂,老太太還笑,說這是個外文名,洋氣,她知道我畫畫,告訴老闆要最好的鉛筆,老闆就給我拿了這麼個玩意出來,我都看見中華鉛筆了,老太太急著打牌,拽我就走,走到半路她鑽進了個小區的側門,讓我自己回家,不瞞你說,回家的路我都找不到,她現在倒不怕我丟了。”
方約翰缺德地笑,點評道:“有親情,但不多。”
身後傳來響聲,穆夏轉頭一看,立在眼前的是塑膠箱裝的啤酒,摞了有半人多高,她只看見個側身,還有那條黑手臂,啤酒放下,人又轉身進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