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轉
大霧彌散,嬴仲景向下墜落。湖水倒映出一張滿是疤痕的臉,他點過水面落在島上。
這裡是鏡湖。
湖心島一片寂靜,那道身影站在樹下。嬴仲景眼瞳緊縮,疾步走過去,卻又在離對方一丈外停下。
“你究竟是夢境所化,還是她真的來了?”他惶惶不安道。
出乎意料,姜泠月問:“我怎麼會是夢?”
嬴仲景低聲道:“因為我不敢。”
姜泠月望著眼前的人,頷首道:“當日我無法帶你離開,於是在玉墜中藏了一節指骨。”
話說到一半,嬴仲景走近,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她。那樣飽含思念的眼神叫她無法忽視,一股莫名的怒火湧上心頭。
未等她發火,嬴仲景又背過身去,沉聲道:“弟子以為,師父被打入下界,還因我身死道消,我當時真恨不得以命換命。”
“為什麼背對我?師徒之間豈能這樣說話?”姜泠月僅有的一點氣也消散,主動走到他對面。
在她面前,嬴仲景一直很在意形象。
此刻他衣衫襤褸,淪為廢人,引以為傲的面容也變得醜陋可怖,自然羞於見她。
他的心志如此不堅,竟主動去尋死。在她面前,他自卑到了極點。
“在你將死之際,指骨會化出分身,然後被法則抹殺。但也僅是這一次,你為何要去送命。”說到此事,姜泠月是有些疑惑的。二十年都扛過來了,究竟有什麼事必須赴死。
“弟子軟弱,被那人蠱惑,想岔了路。”嬴仲景羞愧又疑惑地開口,“師父,我和每個前世,命格為何會如此特殊。”
姜泠月面色微變,忽然道:“是師父不好。”
“你體內魂魄的第一世與我是舊友,或許是因我之故,後面的每世都只能活到二十一歲。我試過各種辦法,仍然無法補救。但只要有一世活到千歲,魂魄便不會再轉世,這宿命就能終結。”
“仲景,天界也無人知曉離開下界的辦法,這恐是你我師徒今生最後一次見面。我想讓你活下去,但你若真的膩了,我也沒機會攔你。”
姜泠月苦笑,抬頭看著自家徒弟。
嬴仲景神色悲慼,無盡絕望在心底蔓延。他上前將人摟在懷中,雙臂緊緊環著她,輕顫道:“姜泠月。”
他猛地被推開,面色痛苦。
眉心那顆痣被一道長疤取代。疤痕撕裂,鮮血滲出,顯得他的神情十分駭人。
他再度上前,祈求道:“別再推開我,求你,求你。”
姜泠月步步後退,眼角濕潤,緩緩搖頭,卻被他半迫半求地拉入懷中。瞥到他裸露的疤痕,她終是沒有再動。
嬴仲景呢喃:“怎麼會是此生最後一面,怎麼可能是最後一面?我不服。”
姜泠月聲音亦有些發抖,“嬴仲景。”
“師父究竟是為我來的,還是我體內的魂魄?”他後退一步,順著她的衣裙緩緩跪下,“弟子願師父餘生歡愉。”
姜泠月望著那張布滿疤痕的臉,視線劃過對方緊閉的雙眸,最後停留在他眼角一滴淚上。
她見過年少時溫和恭順的嬴仲景,也見過意氣風發的他。而今面前這個人,萬念俱灰,面目全非。
“別怕。”拂去那滴濕潤溫熱的淚,姜泠月猝然停住,收回手勉強道,“歲月漫長,一切還未可知。”
嬴仲景迫使自己冷靜,站起身調整好狀態,眼含希冀道:“師父可知分魂術?”
“自玄雲子飛升入水部,多年來也沒能窺破其中奧秘,只有天書中有少量記載。”姜泠月闔眼,再抬眸時眼底一片清明。
“我在下界鬼族處得到一種秘法,若與分魂術結合,或可找到出去的法子。”嬴仲景輕聲道。
姜泠月微愣,點頭道:“你身上的毒我已制住,兩種毒偶爾還會相沖。你不需要去背負什麼,即便沒有度過千歲劫數也沒有關系。你的親人我會照顧,只管放手去做。”
“師父,你有沒有被罰,你的手臂?”嬴仲景擔憂道。
姜泠月抬起重新長回來的右臂,強笑道:“莫要擔心。”
嬴仲景縱有萬般不捨也不能說出口,有姜泠月這話,他怎麼捨得死在下界。
他也在心裡許願,若還能出去,只要師父不是徹底厭棄了他,總要為自己爭一次。
相顧無言,終是姜泠月先轉身走入迷霧中。熟悉的鏡湖扭曲成薄薄一片花瓣,又落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