恁時,她剛自江寧郡回至長安。
自幼時記事起,旁人便告訴她,她的母親是名震天下的鎮國東昌公主,因避黨爭,故自她降生後,便將她送去了江寧南家教養。
她大抵明白了南家娘子的話,乖順地點頭,可日子漸長,她看著別家小娘子在阿爺阿孃膝下承歡時,竟升起了豔羨之意。
這樣的感覺日與俱增。
再後來她通了詩書,才知道這種感覺叫嫉妒。
她聽說,阿孃喜歡才女,所以她每日卯時便去學堂,將四書五經爛熟於心。
可她等啊等啊,還是沒有等來阿孃。
九歲時,她害了場重病,那場病她甚至以為自己命不久矣,可她仍是心有希冀,希冀著阿孃能看在她重病的份上來接她回去。
她躺在暖榻上,身邊都是湯婆子,身子是暖烘烘的,可心寒冷無比。
她等來的只有一紙詔書:“冊爾萬泉縣主。”她們說,這是阿孃求來的旨意。
公主之女得以誥封,這是前所未有之事,她們說這是天大的恩典,可她不想要這樣的恩典,她只想要自己的阿孃。
後面年紀漸長,她不再糾結於阿孃是否會來接她。
她已然學會了自洽。
鄭後之亂起,她那位皇帝舅舅暴崩,晉王即位,滎陽鄭氏滿門伏誅。江氏因有從龍之功得以加官進爵,阿孃也是自那時加封為大長公主。
她聽後,也只是淡淡地笑了,並不見任何欣喜之色,這一切榮華與遠在江寧的她無關。
今上改元,號景明,稱景明元年。
景明三年仲春,南家阿兄給她帶回了母親手劄,信中言及讓她回京之事。
她雖疑惑,卻亦是欣然踏上回京的車駕。待至長安,她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生身父母,阿孃情急之下竟落了淚來,平日長袖善舞的東昌公主竟也會落淚。
那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被愛。
這樣的日子並未過太久,直到一日阿孃挽著她的手,溫聲道:“大相國寺是先帝遺物,你可否代阿孃去看看?”
那時的她不違母命,輕輕頷首。
萬泉縣主,乃外命婦正二品,鎮國東昌公主的獨女,出行汴州卻用四馬、象輅、朱帷。
這是鎮國東昌公主才有的規制。
她不懂阿孃為何會這樣做,但也並未多嘴問什麼。
車輿至汴州,雀鳥落於石磚上,時而展翅,時而俯首。竹林深處自有琴音,她聽得真切,在江寧時,她尤善飛白書與鳴琴,她聽得出此琴為九霄環佩。
那是大晉名琴,她想要卻不得。
她剛進後院,便見院中央擱置的山水畫屏。她微微側首,只見廊壁上寫了兩句詩:
[長風催我入古寺,
鐸鳴玉碎晝已昏。]
她有些心驚,鳴琴如此,題詩如此,畫屏後的人何等心境?
不料畫屏後的琴音戛然而止,畫屏後的人在望向她的位置。
她想了想,終是帶著歉意開口:“閣下見諒,妾為琴音所引,冒昧叨擾。”
她又稱贊道:“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善也,閣下琴音絕妙,妾拜服。”
可惜屏風後唯有嘩嘩的風聲,她看不清那一片朦朧,頗有些失意。
正欲轉身離開時,不料聽到了男子溫和含笑的聲音:“女公子過譽了。”
或許僅此一句,便已決定後來種種。